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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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來哈哈大笑:“劉局說你腦子聰明,反應快,果然如此。我這孫子,心高氣傲,卻沒什么心機,一攛掇就跑過去了。不然啊,我跟你說,人情歷練,你還得多跟小許學學?!彼幉蝗辉谂赃吢犃?,臉一陣紅一陣白,沖我偷偷比了一下中指。 從藥家出來,我把移動電話扔到藥不然懷里:“你先用吧,我回家好好歇歇,有事打我店里電話?!彼幉蝗贿肿鞓妨耍骸坝懈M?,這才是好哥們兒嘛?!彼沂帜弥蟾绱?,左手拍著我肩膀,壓低聲音道:“煙煙那邊,你打算……” 從藥來的話來看,黃家是黑手的第一嫌疑人。黃克武堅持讓黃煙煙一直跟著調查,動機相當可疑。所以藥不然擔心接下來的調查,會不會有變數,畢竟黃煙煙武藝高強,去了河南隨便找個山邊河口,我和他這百十多斤就交代了。 “放心吧,我覺得可能性不高?!蔽乙灰唤o他分析道,“如果黃家是幕后黑手,四悔齋開張的時候他們就對我下手了,還容我活到現在?他們一直到前幾天才派人去偷,黃克武又還得那么痛快,只能說是一時利欲熏心而已吧……” “希望如此?!彼幉蝗秽洁斓?,拍著胸脯道:“你放心好了,我們藥家,會鼎力支持你的。就算藥家不會,我藥不然也絕不背叛朋友?!?/br> “你突然這么一本正經地說話,我還真有點不適應?!蔽倚Φ?。 藥不然忽然收斂起笑容,回頭望著自家的高聳墻壁,嘆了口氣:“哥們兒其實壓根對瓷器沒興趣,我本想去學吉他玩搖滾,結果被家里人整黃了。你甭看我們這些五脈弟子人五人六兒的,表面看風光得很,其實是驢糞蛋——外頭光鮮罷了!全國除了秦城監獄,就屬我們家管得嚴,就差沒架機槍了?!?/br> 說到這里,他狠狠地砸了墻壁一拳,仿佛要把怨念都化為力量轟出來??上菈h然不動,倒是拳頭磨破了點皮。 藥不然把視線從高墻收了回來,摩挲著手上的傷口,語氣頗有些沉重:“那些老家伙玩古董玩得太多了,把自己也都變成了一具具古董。哥們兒我是四有新人,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脈那一套陳腐的東西——說實在的,哥們兒最羨慕的,就是你這樣自由自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br>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告別藥家,我回到四悔齋以后,屋子里一片漆黑,沈家的小伙計已經走了,還留下了當日的賬本。我打開電燈,習慣性地一低頭,看到門縫里塞著什么東西。我俯身撿起來,不出所料,又是一張報紙碎片。邊緣潦草地寫著兩個圓珠筆字:有詐。 我去天津之前,也撿到過一樣的紙條。那個神秘的主人似乎對我很關心,一次提醒見我沒反應,又提醒了第二次。我把紙條展開,和第一次一樣,在報紙里有一段廣告被圈起來,里面包含了一個地址,和第一次給的完全一樣。 若換了前兩天,我肯定不予理睬??山裉炻犃怂巵淼陌凳?,我卻多留了一個心眼。我本來以為許家與世無爭,結果爺爺的歷史一片迷霧,父親的歷史又是一片迷霧,許家好像被魔術師一點點揭開平凡的幕布,露出隱藏許久的各種神秘。在這種真真假假的狀態之下,有人提醒我有詐,到底用意為何,實在難以索解。 在這種情況下,貿然與之接觸,并不是個好主意。我決定暫時先放一放,把地址默記下以后,紙條點著燒了,紙灰隨風吹散。 次日一大早,我和藥不然、黃煙煙約了在北京站集合,坐火車前往安陽。 我到站臺的時候,黃煙煙已經到了。她今天穿了一條牛仔褲,配件淺灰色的蝙蝠衫,胳膊上還挎了一個女士皮包,時髦得很,屢屢引起旁邊乘客側目。 我拿出了青銅環,對黃煙煙道:“你爺爺當初給我這枚環,是為了彌補我的損失。我的錢之前已經討回來了,那么與黃家的事,就算是一筆勾銷。環你拿回去吧?!?/br> 黃煙煙寒著臉道:“你當它是什么?”伸手把我的手打開,自己拎著包先往車廂里鉆。我自討沒趣,心想當初我拿走的時候,你怒目以對;現在要還給你,你還是怒目以對,真是反復無常。 黃煙煙上到一半臺階,回眸說:“我黃家的東西,不會輕易與人,亦不會輕易討還。佛頭歸還之日,我自會取走?!?/br> 我有點驚訝,不是因為她現在不要那青銅環,而是因為我第一次聽她說這么長的句子??磥硭?,也愿意與我溝通了,這是個好兆頭。 我一回頭,看到藥不然拿著我的電話,在月臺上兀自絮絮叨叨,跟他的那個小女朋友說個沒完。他這幾天不是在天津,就是陪在爺爺身旁,現在又要去安陽,少不得要撫慰一下女孩子。我過去一拍他腦袋,催他快點上車,藥不然嘴里不停地說著甜蜜話,手里忙不迭地伸出兩根手指頭,意思是再給他兩分鐘。 “我等你,車可不等!”我不由分說搶過大哥大來,跳上車廂,藥不然只得也緊跟上來,還不忘把腦袋伸到話筒前,吻別了一下。 安陽位于河南北部,地接河北、山西,號稱中國八大古都之一。對于藏古界,尤其是擺弄金石的人來說,這個城市稱得上是圣地。這里有大名鼎鼎的殷墟,出土過大量的甲骨文;還有商王朝晚期的諸多宮殿遺址和大量青銅器,比如那個名聲赫赫的司母戊大方鼎,即在這附近出土。其他還有大量古跡古墓,遍布四周,足以讓任何一個考古學者或者古董販子為之瘋狂。 當然,安陽還有一個為業內熟知的特點:這里還是全國知名的青銅器偽造基地。從春秋時代開始,這一帶仿制青銅器的傳統就一直綿延不絕,已經形成一種悠久傳統。在安陽附近的村子里,許多家族都是仿制世家,擁有無法想象的偽造工藝,即使是老專家也會走眼。最可怕的是,他們絕不固步自封,與時俱進。 我聽過一件事:八十年代初,專家開發出一種新的青銅器鑒別方法。古人在用泥范鑄造比較復雜的青銅器時,會用一些細小的金屬片連接在范型之間,用來固定。待得澆鑄成功、泥范被去掉以后,這些細小金屬片有可能會被燒熔留在器物中,或造成微小空腔。通過x光對青銅器的掃描,墊片的痕跡便成為區分真贗的標準之一。結果這個研究成果公布沒幾年,市面上的贗品青銅器就已經出現了不規則的金屬墊片,與真品幾無二致…… 而我們此行要去拜訪的那位鄭國渠,據說就是來自青銅器贗品世家之一。這些資料大部分都是得自于黃煙煙,自從許家被開革以后,黃家便把持了這一門生意,對全國青銅器市場以及一些造假著名人士自然了如指掌。 這個鄭國渠,是個造假的高手,經他手出去的贗品青銅器少說也有二十幾件,很難被鑒定出來。鄭國渠為人兇狠狡猾,據說身上還背著好幾條人命。鑒古學會跟警方合作過好幾次,卻始終不能動搖其根本。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這一次,可以說是深入敵陣了。 在安陽下車以后,有人接站,也是黃家在當地的關系。我們找了一家旅館安頓下來以后,我把黃煙煙和藥不然叫到一起,商量接下來該怎么辦。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由我出面去找鄭國渠。我跟他毫無瓜葛,不會引起敵意。而且我只是借那枚銅鏡看看,不是買,相信只要籌碼開得慷慨,他不會拒絕。 但黃煙煙反對。她說鄭國渠這人和一般玩古董的不同,他對收藏鑒賞什么的毫無興趣,衡量古董的唯一標準,就是金錢。這樣一個人,你求他看看那枚銅鏡,搞不好會引得他獅子大開口。即使付出足夠的代價,這份慷慨也會讓他心生疑竇,認為銅鏡里藏著什么東西。萬一許一城在銅鏡里留著的信息被鄭國渠發現或破壞,一切都完蛋了。 黃煙煙說得十分嚴重,可見鑒古學會對這個鄭國渠忌憚極深。 “那咱們該怎么辦?”我問。 黃煙煙從提包里拿出一件器物,這是一具青銅爵1,流口十分寬大,流底有垂鱗紋,菌形柱,腹部還有一周環龍紋,龍下以波曲紋襯底,三足為刀狀,是典型的周代青銅紋飾特點。這個排列組合,暗喻著“龍憑鱗而行于水”,意思是龍是靠鱗片在水中游動的。 這綠瑩瑩的銅爵一拿出來,屋里的氣氛陡然變得古樸幽密起來。 “知道父辛爵么?”黃煙煙問。 我點點頭。那是1976年12月出土于陜西扶風莊的一件國寶,號稱是商周青銅爵之冠。黃煙煙拿著爵晃了晃:“同一批出土的?!?/br> 我聞言倒吸一口涼氣。這可算是一件一級文物了,按規定應該被收到博物館登記造冊,即使是黃家,也不可能隨便拿出來啊。再者說,就算他們能隨便帶出來,這尊青銅爵在市場上的價值也是極高的。用周代的青銅爵去換唐代的青銅鏡,這豈不更是惹人生疑么? 我想到這里,腦子里突然靈光一現:“我看不見得,你這是一件故意做舊的高仿品?!秉S煙煙把青銅爵放下,淡淡一笑:“算你不傻?!?/br> 我從她手里接過這個龍紋爵,反復檢視,越看越是心驚。這青銅爵仿制得相當精妙,無論是紋飾、爵制、包漿還是銅銹層次,都仿得天衣無縫,以我的水平,看不出一點破綻。我抬眼看黃煙煙,她知道我什么意思,點頭允許,我伸手去摳爵邊微微隆起的疙瘩銹,卻摳不動。一般來說,只有銹蝕天然累積千年,才能有如此硬度。用化學試劑制成的新銹,都不結實,一摳就掉。 我有點不甘心,拿起爵來反過來掉過去地看。商周的青銅器都是用內外多塊泥范澆鑄而成,范與范之間不可能嚴絲合縫,總會有小小縫隙。銅汁在澆鑄時侵入這些縫隙,就會在器物表面形成扉茬。這些扉茬又被稱為范痕,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在行家眼里卻是分辨真贗的標志之一。很快我失望地發現,在這尊爵的側腰邊緣,我摸到了內卷的扉茬。 我甚至還想用“懸絲診脈”之術掂量它的重量,因為真正的青銅器經過千年銹蝕,重量會偏輕,但最后還是鎩羽而歸。末了我一臉沮喪地把青銅爵還給了黃煙煙:“才疏學淺,我認不出來?!?/br> 玩古董的有個規矩:“說新不說舊?!笔裁匆馑寄??你說這件東西是真的,可以不說為什么真;你若是說這件東西是假的,非得講出個道理不可——講不出道理,就是胡攪蠻纏。我這次真是敗得太徹底了,明知眼前是贗品,卻完全找不出證據。 我一個專業搞青銅器的白字門后人,卻被黃字門仿制的爵器給忽悠了。這件事,真有點傷自尊心。我拍拍大腿,正色道:“爵器做的不錯,但話說在前頭。我做人有原則,如果你是想拿贗品去換真品,這是騙人,我可不贊同?!?/br> 黃煙煙冷哼一聲:“假道學!”我眉頭一皺,正要與她繼續爭辯。這時藥不然眼珠一轉,忽然拍手笑道:“又不是春晚,我說煙煙你就別逗他了,你是打算去斗口吧?” 黃煙煙沒吭聲,算是默認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如果是斗口的話,只是為切磋技藝,拿贗品也無妨,不算騙人。 現在黃煙煙拿著這尊青銅爵去找鄭國渠,顯然是打算單刀直入,砸場子挑事。我猜她之所以采取這么激烈的手段,是家族里的授意。鄭國渠是仿制青銅器的大行家,黃家以前恐怕也在他手里吃過虧,打算趁這次機會出出他的丑。 不過鄭國渠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村子里,很少公開露面,好在他在安陽有個門面。黃煙煙的計劃是,拿著這具青銅爵連著幾天去堵門斗口,斗到店里人撐不住,鄭國渠肯定會現身的。這個人對自己技術有極大的自信,屆時逼他用銅鏡為賭注,便可到手。 藥不然對黃煙煙這個計劃大聲贊同,他是個好熱鬧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亂,斗口這事正合他的胃口。我卻沒有立刻表態。 說實話,黃煙煙這么做,我是有點不開心的。這次調查,我該算是主導者。而現在她未經商量就拋出這么一個青銅爵,計劃里又摻雜著為黃家出氣的因素,很有些先斬后奏搶奪主導權的意味。黃家咄咄逼人的風格,我又一次領教到了。 不過這計劃本身倒沒什么大的漏洞,如果強制放棄,也有些可惜。大局面前,私人恩怨暫且擱置一邊。我問黃煙煙道:“這事得謹慎。你有十足把握鄭國渠會看不出這個青銅爵的破綻嗎?”黃煙煙傲然道:“不會?!蔽矣謫枺骸叭绻豢夏们嚆~鏡出來做賭注,或者干脆不跟你斗口呢?”黃煙煙一聲冷笑:“那他就別混了?!?/br> 既然她都這么說了,我便不好再繼續追問,只得叮囑道:“這件事風險不好把握,要謹慎?!敝劣谒牄]聽進去,我就不知道了。 到了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一點也睡不著。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爺爺的事,父親的事,自己的事,佛頭的事,千頭萬緒化成一大團灰蠅在腦子里嗡嗡作響,捋不清也趕不走。我實在煩悶,披起衣服在屋子里轉悠,想找點事情讓自己分分心,就這么轉悠著,還真讓我想到一件……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三個便前往位于袁林的安陽古玩市場。袁林是袁世凱的陵墓所在,這位老先生死在北平,移陵到了安陽。雖然他生前沒做什么好事,但身后總算留下了一片林子。安陽附近的古玩販子都聚集在袁林景區門口的神道至照壁之間,地攤和固定店鋪都有,繁華程度比起潘家園來并不遜色。 根據情報,鄭國渠開的那家店鋪叫做洹朝古玩,取了洹河與朝歌各一個字。鋪子里東西很雜,從青銅面具到民國鼻煙壺,從漢八刀到全國糧票,亂七八糟什么都有。人進人出,生意興隆得很。 黃煙煙悄悄告訴我們,這鋪子只是個偽裝,真正的生意,都在后頭,非得有熟人帶進去不可。鄭家從不在這里公開賣青銅器,都是接洽好人以后,帶去村子里看貨,看準貨以后,從另外一條路運出去。鄭國渠的精明之處在于,他從不說自己賣的是真貨,賣的只是仿古工藝品,至于買主買了仿制品以后怎么去騙別人,那就跟他沒關系了。所以鑒古學會和警察明知他在偽造,卻也無計可施。 我們三個人走進店里,徑直朝里屋走去。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子趕緊伸手攔?。骸叭?,請問想看什么物件?” 藥不然一馬當先,大聲道:“我們是有一件貨,想看你們收不收?!闭f完話,他指了指黃煙煙,她的無名指在一尊玉貔貅頭頂點了三點。那中年男子一看這手勢,嘴角抽了一下,笑道:“不知是什么門類的玩意?”藥不然一指招牌:“來洹朝古玩,當然是要出尊綠器?!?/br> 各地古董市場切口都不相同,安陽這里管青銅器叫做綠器,取其千年綠銹之意。中年男子一聽是綠器,表情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您帶在身邊么?” 藥不然往旁邊一指:“不是我,是她?!秉S煙煙扶了扶墨鏡,不動聲色,顯得高深莫測。她自從進了這門,一直表現出高高在上的傲氣,這其中一半是演技,一半是與生俱來的氣質。 做古董買賣,七分看寶,三分看人,閱人的老江湖一掃過去,就能猜出這人可靠不可靠、手里東西是真是假。像付貴這種人,沒有古玩根基,卻能在沈陽道替人拉纖,也是靠他一雙看人的毒眼。這中年男子一看黃煙煙氣質打扮,就知道是來了厲害的角色,哪敢怠慢,立刻換上一副笑臉:“鄙人姓鄭,叫鄭重。請幾位里面品茶吧?!?/br> 藥不然卻拒絕了他的邀請,說咱們就在這看吧。斗口,就是要在大庭廣眾斗,讓所有人都看到,才能達到公開羞辱的目的。若是進了里屋,門一關,斗贏了又有什么意義? 鄭重一計不成,又施一計:“我只是個看店的,做不得主,等我們店主回來如何?”藥不然道:“那就是你們不敢收嘍?”他聲音放得很大,整個屋子里的人都轉過頭來,朝這邊看,有眼尖的注意到,那個美貌大姑娘的無名指按在貔貅腦袋上,立刻招呼左右:哎哎,快看,有人來斗口了。中國人最好看熱鬧,這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店鋪,就連外頭的人都紛紛湊過來。 鄭重臉色有些僵硬,這么多人看著,他沒法推托,只得咬咬牙道:“那您把貨拿出來我看看吧。不過您拿什么當彩頭?” 藥不然還沒開口,黃煙煙摘下墨鏡,長發輕撩,淡淡說道:“我?!?/br> 圍觀的人“轟”的一聲全炸開了。黃煙煙生得漂亮,長期習武又讓她的身材保持得極好,胸前曲線高聳,雙腿筆直而修長。她話一出口,立刻引來無數色迷迷的眼光。不少人望著黃煙煙的窈窕身材咽咽口水,心想若真把這漂亮姑娘贏回家,得有多大的艷??梢韵?。 我和藥不然也傻了。我們都知道這姑娘膽大妄為,但魯莽到這程度還真是沒想到!就算對那青銅爵有十足自信,押點錢或者古玩什么的也夠了,怎么把自己也押上去了?還真當這是舊社會啊。 我們倆同時壓低聲音:“煙煙你想干什么!” 黃煙煙沒理睬我們,面無表情地盯著鄭重道:“夠了?”鄭重沒有被美色沖暈了頭,他聽明白了黃煙煙的意思,這賭注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的命。彩頭越大,代價越大,這漂亮女人居然肯以自己性命為賭注,可見對這間鋪子的圖謀極大。能夠抵償這種賭注的,不是稀世珍寶,就是洹朝古玩這塊招牌,或者另外一條命…… 他有心不接,可聲勢已造了出去,欲要退縮已不可能。 我終于明白,黃煙煙為何如此篤定鄭國渠會出現——拿人命為斗口的彩頭,還是個美女,這種聳人聽聞的消息一傳出去,整個安陽的藏古界都會被驚動。她這不是以青銅爵為餌,分明是以自己為餌。 我忽然想起之前藥不然在自家樓前的感嘆,不免多看了她一眼。這次的選擇,真的是她自己做的嗎?還是說,又是家族意志的一次體現?黃老爺子一聲令下,黃煙煙可以毫不猶豫地舍棄自己最心愛的青銅掛飾,那么為了家族而把自己置于險地,也不是沒可能的吧? 這時候周圍的人開始起哄,一齊有節奏地喊著:“接著!”“接著!”還有人唱起民間小調,里面的詞兒低俗不堪,逗起陣陣笑聲。鄭重退無可退,終于拱手道:“您既然這么看得起,那么我們就接了。請您亮寶吧?!?/br> 店鋪里的聲音霎時安靜下來,大家都屏息寧氣,等著看這美女出手。黃煙煙從袋子里拿出那一尊龍紋爵,緩緩擱在桌子上,對鄭重道:“請你過過眼吧?!?/br> 這爵一出,氣氛立刻變得大不一樣。在古董市場混跡的人,都多少有點眼光,一看這爵形,就知道氣度不凡。鄭重默默地把青銅爵捧起來,左右端詳,又伸手去摳那銅銹,他低聲吩咐旁邊一個小伙計,讓他去屋里取來一套工具。 過不多時,小伙計拿來幾件鋼制的細長工具,造型都很奇異,很像是江南吃大閘蟹用的蟹八件。有些工具我知道,比如那個像是大號牙簽的尖頭釬,是用來剔器物縫隙的,器物縫隙里的銹跡不易做偽,假銹輕浮,若能刮削下來,則說明是贗品。但有些工具,我就完全不明白其用途了,這次也算是開了眼界。 鄭重又是刮,又是聞,又是摳,還拿起刷子蘸著熱堿水來回刷了幾遍,一會兒額頭就沁出汗來了??吹贸鰜?,他與我的鑒定水平差不多,已經黔驢技窮。要知道,斗口不是斗真假,而是斗你能不能看出來這是假的。明知這青銅爵是贗品,可就是看不出破綻,實在太摧折人的意志。若是接不下來,洹朝古玩牌子可就徹底砸了。 眼看他用盡了各種手段,仍是沒有定論,周圍的看客都興奮起來。洹朝古玩在安陽也是赫赫有名的鋪子,行事很霸道。眼看他要吃癟,以前吃過虧的人都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思。 藥不然的嘴最欠,這會兒更是不閑著:“我說您要是沒金剛鉆,就別攬著瓷器活兒。四九城多少老專家,那都恨不得修成正果了,排著隊過來鑒定,都沒說出個不字兒。美國的科技牛不牛?月亮都登上去好幾十年了,到北京這兒機器一開,也查不出來啥,臨走還翹著大拇指,說一句ok!” 在這內外夾攻之下,鄭重終于抬起頭來,一言不發,轉身進了里屋,托出一件宋代鴻雁銀制香囊,盯著黃煙煙道:“拿這個封一天的盤,您看成么?”圍觀人群發出起哄聲。 封盤本是圍棋術語,指的是雙方比賽中斷,棋盤被封,中途休息后再戰。引申到藏古界,是指在斗口的時候,被斗的一方若是鑒不出來,又不甘心認輸,就會提出封盤,緩上一段時間,可以趁這期間去找外援。但是封不能白封,必須得拿出一件東西補償給對方。補償多少,得看斗口的器物鑒定難度有多高,彩頭有多大。 像這個青銅爵的斗口難度,鄭重拿出宋代的銀香囊來封盤,已經算是低了。黃煙煙看也不看,把香囊扔到我手里,然后把青銅爵拿回來,在一大群人的灼灼目光下離開。 回到旅館以后,我關上門,沉著臉質問她:“黃煙煙,你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黃煙煙不回答,低頭抱著龍紋爵緩緩摩挲。 “你拿自己做賭注!這算是什么意思?”我很生氣。我們此行是接觸鄭國渠,拿到那枚銅鏡,不是砸他的招牌。黃煙煙把自己押上去,無異于把我們與還沒露面的鄭國渠推上完全對抗的道路。 黃煙煙終于抬起頭,淡然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蔽乙慌淖雷?,勃然大怒:“你太魯莽了,這樣不光會攪亂整個計劃,也對你自己不負責!” 藥不然過來打圓場,把我們兩個拉開,勸我道:“哎,我說兩位,床頭吵架床尾……(我和黃煙煙同時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錯了,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就別吵了。其實這樣也挺好。今天封盤用宋銀囊,明天封盤的時候,咱們提出得用唐銅鏡,不就結了嗎?” 封盤的代價是很高的,多次封盤,價碼就會逐級提升。如果用這個手段拿到銅鏡,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我冷哼一聲:“那也得謹慎點。萬一人家斗口贏了呢?我知道五脈是泰山北斗,可藏古界藏龍臥虎,暗藏的高手不知有多少。萬一真讓人斗回來怎么辦?到時候,我看你黃煙煙是當場自刎,還是直接嫁人!” “不早了,我睡了?!秉S煙煙不理睬我,抱著銅爵離開,剩下我和藥不然面面相覷。 我問藥不然:“她這么做,你說會不會是她爺爺的主意?”藥不然撓撓腦袋,有些迷惑:“黃克武對這個孫女特別寶貝,應該不會讓她做這么危險的事情吧……不知道,哥們兒真的不知道,黃家在五脈里,算是個異類,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事,跟其他三家格格不入?!?/br> “媽的?!蔽覑汉莺莸亓R了一句臟話,只是我也不知道是罵黃煙煙,還是罵黃家。 到了第二天,我們三個如期而至。店鋪門口早已經站滿了人,都等著看續集。鄭重一看我們來了,從里屋攙出一位老先生。這位老先生一頭花白頭發,戴著副老花鏡,上身穿的是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中山裝,胳膊上還套著兩個藍底碎花套袖。 我一看這裝束,心生警惕。這樣的人,大多都是某個作坊或美術廠的老技工,其貌不揚,手里活卻高明得很。老技工接過青銅爵,仔細端詳起來。他的鑒別手法跟昨天也沒什么區別,只是動作更為細致,看的時間更長。約摸過了一個小時,老技工眉頭有些緊皺,開始把手指伸進爵底去摸。 我知道他在查看什么。這些青銅爵的底部往往都有銘文,從銘文內容、字形、字邊銹蝕與其他部分的協調程度,就能大致判斷出來真偽——銘文或陰刻或陽刻,邊緣凹凸不平,贗品在做舊的時候,很難做到天衣無縫,字邊銹斑會露出破綻。只不過這種鑒別辦法要有深厚的彝銘功底,全國能達到這個水平的人屈指可數。 更何況,以黃家的底蘊,怎么可能會忽略這一點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技工半天摸不出破綻,只得拿了一張綿紙卷成紙筒,放入爵中,一邊澆水一邊用一個小木錘輕輕錘拓,沒過一會兒就把爵內銘文拓在紙上。他拿出來看了半晌,還是不得要領。末了老技工只能沖鄭重搖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鄭重臉色頓時垮下來。誰不知道洹朝古玩是以綠器聞名的,若是在自己的本行里栽了,那可就太丟人了。 “還要封盤么?”藥不然挑釁地問。 鄭重跟老技工低聲商量了一陣,尷尬地回答道:“能否再容我們一天?” 這和我們之前的預測差不多。第一次斗口,洹朝古玩應該不會馬上驚動鄭國渠,而是會請城里的某位專家來解決;只有在第二次斗口仍舊失利的情況下,才會通知住在村子里的鄭國渠。他趕到安陽前后也得花上半天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