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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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尋訪鄭州瓷器造假窩點 這是一處位于燕郊的墓園,在河北三河靈山腳下,離北京五十多公里,談不上什么好風水,但勝在僻靜。這時候非年非節,來的人很少,特別安靜。陽光均勻地潑灑在這片靜謐的墓園之間,風吹過兩旁黃綠顏色的樹木,發出一種深邃安詳的聲音。我買了兩束菊花,緩步穿過墓園。 大眼賊的后續審判都交給方震,我獨自一人先返回北京,哪兒也沒去,先來了這里。 我走到墓園一角最靠近樹林的陰涼地方,那里有兩塊其貌不揚的石質方形墓碑,就是我家的地址。這兩塊并肩相鄰的墓碑,一塊是我給我爹媽買的。當初他們投了太平湖,骨灰被草草收在了一個簡易骨灰盒里,一直到七八年前,我才在這里買了一塊墓地,把他們移過來。另外一塊是我爺爺奶奶的,則天明堂玉佛頭的事解決以后,我爺爺許一城平反昭雪,于是我把他和我奶奶移葬到此,安在我父母隔壁,在陰曹地府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可惜我爺爺尸骨湮滅無存,我便把他那本手抄的《素鼎錄》給擱進去,權做衣冠冢。 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親人們,就全在這小小的墓園里頭了。我每次來掃墓,就當是一次闔家團圓。對我來說,這種生活從十幾歲開始,就已是一種永不可能享受到的奢侈。我每次來,都會凝望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良久,想象著爹媽的嘮叨,想象著爺爺奶奶互相攙扶著出來,摸我的腦袋,有時候想著想著,忍不住會潸然淚下。 我把手里的菊花輕輕擱在墓臺前,想俯身去拔拔雜草,忽然詫異地“咦”了一聲。 此時在墓碑前,不知是誰擱了兩個精致的小香爐。我看得出,這是青釉雙耳三足爐,不是古物,但品相頗好,算是上乘工藝品。香爐里還插著幾根香,在我爺爺墓碑前的那個香爐里插著八根,在我父親的墓碑前插著六根。香已燒了大半截,青煙裊裊,散發著一股微微甜味。就算我不懂香,也知道這香質地不凡??纯聪慊议L短,燒了大概有十來分鐘吧。 我皺皺眉頭,起身環顧,看到在遠處的通道盡頭站著兩個人,正朝這邊望來。一個五十多歲一副官相,身旁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手持一根藤杖,精神矍鑠有如勁松。這倆人我都熟悉,一個是劉局,一個是五脈如今的掌門人、紅字門家長劉一鳴。 我沒著急過去,先蹲下身來把墓碑附近的雜草清理干凈,又擦了擦墓碑上的污漬,就地跪了下來。 “爺爺奶奶,爸爸mama……”我說到這里,鼻子一酸,這四個詞我許久不用,都生疏了,“跟咱們家有三代恩怨的老朝奉,終于把尾巴露出來了。這些血海深仇,我一定要報還給他,任何人也別想阻止。咱們許家自老祖宗開始,去偽存真幾百年,沒出過一個孬種,我不會給列祖列宗掉鏈子的。請你們保佑我?!?/br> 我說完以后,俯身磕了幾個頭。一直等到香都燒得差不多了,我才把倆香爐澆水壓滅,拎起來朝著劉家的兩個人走過去。 “墓園里規定不讓動明火?!蔽野褷t子遞給劉局,帶著淡淡的不滿。 劉局笑瞇瞇地把香爐接過去:“我們家老爺子想為老掌門上上香,盡盡心意。我已經跟墓園管理處打過招呼了,他們能理解老同志?!?/br> “哼,是不敢不理解吧?!蔽以谛睦锔拐u了一句。劉局在政府擔任要職,手眼通天,讓一個小小的墓園管理處開個后門,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說實話,我是不愿意讓五脈的人來的。我爺爺和我父母都是因為五脈而死,我只希望他們清清白白落土為安就夠了,不要死后還被這些煩擾的俗事打擾。所以我給爺爺許一城移葬到此的事,誰都沒告訴——不過以劉局的勢力,想查出來真是太容易了。他們今天出現在這里,我一點也不意外。 劉一鳴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拄著藤杖上前一步,平視而道:“小許你莫怪我多禮。五脈同氣連枝,許掌門當年為了民族大義,負冤屈死;許和平教授孤守機密,隱忍多年。他們兩位于五脈都是有大功的人,八炷為尊,六炷為敬,老夫于禮于情,都要親自為他們二位上這幾炷香?!?/br> 劉一鳴既然這么說了,我也不好再抱怨什么,執晚輩謝祭禮,給他深深鞠了一躬。劉一鳴呵呵一笑,手里藤杖轉動幾圈,說了句:“很好,很好?!比缓筠D身離去——劉家的人都是這毛病,說起話來高深莫測、云山霧罩,永遠不給你說明白了。 我站在原地,劉局忽然抓住我手臂:“小許,我們家老爺有幾句話想跟你嘮嘮?!?/br> “那在這兒說不就得了?” “墓園陰濕,老爺子不宜多待,去他家里頭說吧?!?/br> 劉局這個人,平時看著笑瞇瞇的很和善,卻是個謀而后動之人。他只要一張口,那一定是把各種因素都算到,有了十足把握,你會發現根本無法拒絕。劉一鳴以中華鑒古研究會會長之尊,親自來為我爺爺和我父親敬香,這份面子,我是沒辦法回絕的。 于是我跟著劉家這兩個人離開墓園,上了一輛桑塔納。這次總算劉局沒搞得神神秘秘,一路車簾都拉開,風景隨意可見??晌倚睦镆恢痹谧聊⒁圾Q找我能有什么事,根本沒心思往外觀賞,一路心事重重。 車子開了約摸半個小時,來到小湯山附近的一處紅磚別墅。這小別墅外表是蘇式風格,里面的裝潢卻是古香古色。我跟著他們兩個進了別墅,徑直走去書房。書房入門的地方,上頭匾額題著“四悔齋”三字,讓我一怔。劉局看出我的詫異,解釋說這是劉老爺子新寫的,才換上沒兩天。 出乎我意料的是,書房里的陳設很簡單。除去屋角一張茶臺幾個圓墩以外,只在臨窗處擺著一張碩大的酸枝四面平書桌,上面擺著文房四寶和一瓶白菊,還有一張寫到一半的字。書桌旁邊立著一扇竹制屏風,上頭雕著一副對聯:“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边@幾件東西看似簡陋,卻透著高古的清氣。一只大肥的梨花肥貓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毛茸茸的尾巴不時掃過筆掛,讓上頭的大狼毫小白云一陣晃動,平添一份溫馨閑適。 “呵呵,這小家伙太嬌慣了,攆都攆不走?!眲⒁圾Q憐愛地笑了笑,揮手作勢趕了幾下。肥貓打了個呵欠,旁若無人。劉一鳴又拿起桌上那半副字,搖搖頭道:“字隨心意。心不凈,這字也寫不好了?!闭f完把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劉局打趣道:“這字若流到市面上去,少說也值個一萬,您這一揉,幾臺彩電錢沒了?!眲⒁圾Q瞪了他一眼:“你在外面胡混,可別把市儈之氣帶進這里來?!?/br> 我們各自找了個圓墩落座。劉一鳴把藤杖擱在旁邊,先閉目養神了一陣,這才睜開眼睛,對我說道:“自家人說話,開門見山吧。天行有道,變者為常。如今社會劇變,學會也在醞釀改革轉型,正是用人之際。小許,我希望你能回來幫忙?!?/br> 面對劉一鳴的邀請,我搖搖頭:“我這人閑散慣了,又沒什么水平,怕是幫不上您什么忙?!?/br> 佛頭案以后,名義上許家已正式回歸,可我一個人無權無勢,原本的金石業務又早被其他幾門瓜分,各自都有利益在里頭,盤根錯節。我沒興趣去跟他們爭,仍然自己開店,與五脈的關系若即若離,性質跟灌江口二郎神差不多,聽調不聽宣。 “呵呵,是幫不上,還是不想幫?” 劉一鳴瞇起眼睛,語速不徐不急。 一下子被說中心事的我有點尷尬,手下意識地往前伸了一下,這才想起來,自從我進了書房以后,劉一鳴連茶都沒倒一杯,我連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來掩飾的機會都沒有。 我對他們老劉家,其實是有怨言的。佛頭和我們許家回歸之事,就是這兩個劉家的人在背后推動。對我來說,雖然結果是好的,為祖父平反昭雪,但中途也是數次九死一生。而劉家穩坐釣魚臺,卻是最大的贏家。玄字門元氣大傷,黃字門一蹶不振,剩下青字門獨臂難撐,整個鑒古研究學會,再無第二人能撼動劉家的勢力。我總覺得被他們給當槍使了,這一直讓我心存芥蒂。 當然,這種話心照不宣就得了,不好說出口。更何況,我還有另外一個非拒不可的理由。 “劉老爺子,我不是不想幫,而是有事沒有做完,在那之前我不想分心?!?/br> “老朝奉?”劉一鳴似乎早就料到我會提這件事。 “是的,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個線索,我絕不會放過。我在爺爺墳前立過誓,一定要親手逮到那個老東西?!蔽乙蛔忠痪涞卣f道。 劉一鳴和劉局對視一眼,劉局開口道:“大眼賊的案子方震已經向我匯報了。不過現在是敏感時期,得緩一緩?!?/br> “敏感時期?” “剛才老爺子說了。學會正在醞釀轉型,這會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勢力,甚至可能會演變為古董界的一次大洗牌,多少人都盯著呢。所以在這時候,不可輕舉妄動,節外生枝?!?/br> 聽到這里,我笑了起來:“原來是怕我給學會添亂啊。這你們放心。我以個人名義去調查,絕不給組織添麻煩,跟五脈一點關系也沒有,呵呵?!蔽颐嫔蠋?,話里的嘲諷味道卻十分明顯。劉一鳴見我這副神情,抬起手掌往下壓了壓:“小許,家里人說話,不必如此激動,靜心,要靜心?!?/br>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氣,霍然起身:“我許家兩代人都是因他而死,他還殺害了我的數位好友,我跟他之間,仇深似海。我不管旁人如何,我是絕對不會罷手的!” 劉一鳴長長一聲嘆息:“老朝奉此人,狡如狐,狠如狼,驚如鼠,與我們五脈斗了這么久,從未有人能揪住他真身。茲事體大,須得仔細籌劃,不可逞血氣之勇。等到學會改組穩定下來之后,我答應你,會傾五脈之力幫你找他,如何?” “對不起,許家的仇,我不想假手他人?!蔽依渲樥f道。 劉一鳴的承諾我可不信,難道學會十年不改組,我就十年不報仇了?再說,老朝奉的年紀如今恐怕得有九十多,隨時可能作古,萬一我還沒找到他他就死了,可怎么辦?劉一鳴這顯然是緩兵之計,五脈不去抓造假之人,反來勸我罷手,一想到這里,我的心火又騰騰燒了起來。 “真者恒久,偽不能長,天自有報應?!眲⒁圾Q繼續勸道。我立刻回了一句:“我等不及報應,只好自己動手?!?/br> 劉一鳴掃了我一眼:“小許,你現在心神不定,火氣燎原,這么浮躁,怎么斗得過他?” “五脈藏龍臥虎,卻一直拿老朝奉沒辦法。我既然能一個人翻了佛頭案,對付他也未必干不成?!蔽野霂еS刺說。 書房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劉一鳴也不見惱,他白眉一抬,拿指頭點了點我,似笑非笑:“一個人什么心境什么念想,古物看得最是通透。人能鑒古物,古物亦能鑒人,你的心浮不浮,咱們找件古董一驗便知?!?/br> “好啊?!蔽也弊右谎?,不肯示弱。從來我只聽說人鑒定古董,這古董鑒人,還是第一次。我雖然水平比起劉一鳴還差得遠,可也不懼。 劉一鳴大袖一拂,指著桌案上的一方硯臺道:“硯臺行止端方,持堅不動,自古素有君子之稱。就讓它給你鑒看鑒看吧?!蔽覍嬭b定是門外漢,不過硯臺屬金石一類,倒也算是我們白字門的專業。劉一鳴這一題,不算難為人。 我把那硯臺拿起來,略一端詳,不禁暗暗稱奇。 這一方硯,是一方蟹殼青東魯柘硯。它的造型和尋常硯臺不同,竟是一具縮微古琴的形狀。硯面墨池微凹,首尾都雕刻出七弦印記和岳山、徽位,十分精致,看上去和琴面一模一樣。在硯臺背面,巧妙地把護軫和燕足作為硯足,讓硯琴造型融為一體,渾然天成。在腹底的龍池,我還看到一段篆書硯銘:“深邃通幽,獲此良艱。匠石奮斤,制為雅琴?!甭淇钍恰盼?? 陸放翁?陸游?我的手微微一顫。 魯柘即當今山東泗水,當地有一條柘溝,溝內泥土十分適合燒制陶硯??上ц铣幍墓に嚹纤我院缶鸵呀浭?,傳世的數量極少。陸游題銘加上東魯柘硯,這可是件不得了的物件,也只有劉一鳴這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會長、明眼梅花的五脈掌門,才能有這種等級的藏品吧? 我把硯臺擱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重量適中,而且觸手滑膩,微微有濕氣潤澤。我又用手指托住硯臺,輕輕叩擊,很密實。我朝劉一鳴看了一眼,老頭微微點了下頭。我便隨手抄起桌上的一條玉簪朱砂墨錠,慢慢在墨池上研磨。只見墨在池里慢慢化開,輕輕一動,就均勻散開。這有個名目,叫“墨荷承露”,意思是好像荷花葉子承著露水一樣,講究的是似散未散,若凝未凝。 我一看墨荷承露都出來了,別的自然不必驗看,把硯臺放下,對劉一鳴道:“是個好東西?!眲⒁圾Q道:“你不要心急,再看看?!?/br> 我見他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心中一疑,再反過來掉過去看,看不出個所以然,心說這八成是詐我呢。我想到這里,把硯臺擱下,對劉一鳴道:“您是五脈的掌門,在您屋里的物件,我看不出什么不妥?!?/br> 劉一鳴長長嘆息一聲,搖頭道:“小許,如此毛糙可不像你的作風,看看那硯銘?!蔽以偃タ?,還是“深邃通幽,獲此良艱。匠石奮斤,制為雅琴”一十六個字。這硯銘沒什么難理解的,講石工深入大山,在坑洞中敲下石料,制成琴硯,謂之得來不易。無論字體還是鐫刻手法,都沒什么特異之處。我甚至模糊記得,“匠石奮斤,制為雅琴”這兩句應該是從嵇康《琴賦》里引出來的。 “有什么問題?”我不耐煩地反問。 劉一鳴臉上有淡淡失望之色:“急而忘惕,怒而失察。你還說你心境不???這么明顯的問題都沒注意到?!彼nD一下,輕聲道,“東魯柘硯,什么時候要敲石頭了?” 我“啊”的一聲,差點把那硯臺扔地上。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非常愚蠢而且非常低級的錯誤。東魯柘硯是澄泥硯,是拿泥土燒出來的陶硯,又不是端硯、歙硯之類的石硯,怎么可能在題銘里大談采石的艱辛呢?陸游一代大家,斷不會張冠李戴,這硯臺是假的無疑。 這本來是常識問題,可我匆匆忙忙驗看,愣是把這個破綻放過去了。 劉一鳴搖搖頭:“連這一方硯臺,都能看出你的心浮氣躁。你怎么去跟老朝奉斗?” “您擱在書房的東西,我以為是奇珍,先入為主了?!蔽疫€想嘴硬。劉一鳴語氣卻變得嚴厲起來:“我的書房又如何?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又和人有什么關系?難道我是五脈掌門,就絕無贗品之憂了么?小許你以人辨物,就已經落了下乘?!?/br> 說罷這話,劉一鳴走到桌前,把那硯臺擱在右掌之上,再舉左手去摩挲。我看到他那股淡然出塵的氣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老人特有的悲傷,微微發抖的下唇扯動臉上皺紋,似乎感懷往事,無限傷心。我一時心有所觸,不敢插嘴。 劉一鳴摩挲一陣,把硯臺放回桌上,這才轉身對我說道:“這方硯是我在壯年之時,替一位老朋友鑒定的。那時候我正值得意,一時忘形,心神失守,犯了和你一樣的錯誤,誤判此硯。結果我的一個仇家盯住這疏漏窮追猛打,老夫幾乎聲名狼藉不說,還累得我那朋友家破人亡。后來我千方百計找回此硯,帶在身邊,就是為了時時警醒自己。你要知道,咱們五脈以‘求真’立世,這‘真’卻是最難求的。一時真易,一世真難,若不謹慎,百年功名,很可能會毀于一鑒。所以我要你靜氣平心,不只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五脈?!?/br> 聽了這一套長篇大論,我忙不迭地點點頭。劉一鳴見我沒怎么聽進去,喟嘆一聲道:“我看你今天不宜做什么決定,先回去吧。我也不勉強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便是?!?/br> 談話就此結束,劉一鳴轉回屋里去休息,劉局把我送出門,讓司機把我先送回去。臨走之前,他執著我的手,笑瞇瞇地說道:“老爺子平時可是很少說這么多話,有點累著了。你多體諒他?!蔽衣犓@話,心中一動??磥碓谶@個話題上,劉局和劉一鳴,看法似乎不完全一樣。 但劉局這個暗示太模糊了,這一家子人都是有話不直說。我心里揣著老朝奉的事,也懶得去琢磨其他無關的東西,只是隨口應了一句。 “答應我,先別輕舉妄動?!眲⒕钟侄诹艘痪?。 “好的?!蔽一卮?。 離開小湯山別墅以后,我直接回了琉璃廠的四悔齋,一推門,看到黃煙煙正在屋里,坐在行軍床上蹺著腳,在那兒看電視劇。 她是五脈黃字門黃克武的孫女,查佛頭案的時候幫了我不少忙,現在是我……呃,我倆的關系挺難描述,不算情侶,但又比普通朋友親密一些。這女人吶,有點像貓,我過去討好,她愛答不理;我往后縮,她就給點甜頭,搞得現在我也暈頭轉向了。 有朋友問我,黃煙煙這么漂亮的大姑娘你是怎么認識的,我就把佛頭的故事講給他們聽,他們都不信,說這故事還算曲折,就是里面的感情編得太蹩腳了。我說不是編的,他們說那就是你講得太蹩腳了。 這話沒錯,人家談戀愛,都是花前月下,看場電影送束花什么的。我大概是天生腦子里沒那根弦,不會這些浪漫舉動,每天就待在琉璃廠的小店里頭,就算出去,也是去潘家園溜達,人家態度曖昧,也可以理解……你看,今天我去掃墓,讓她幫我看了一天的店。這要是擱別的姑娘,早就大嘴巴子扇過來了。 黃煙煙見我進門,起身把電視“啪”一下給關了,遞了一杯茶過來。我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擦擦嘴,問她今天生意怎么樣。煙煙說一件都沒出去。我笑笑,說正常,正常。然后一屁股坐在行軍床上,緊貼著她。煙煙也沒躲,繼續嗑著瓜子。 我正猶豫要不要伸出手去勾她的肩親熱一下,煙煙忽然開口問道:“聽說你去劉老爺子那兒了?”我心想這五脈真不愧是同氣連枝,什么事都瞞不住,便把我跟劉一鳴的談話說了一遍。黃煙煙聽完以后,沉思片刻:“雖然劉老爺子這個人心機很重,不過這次他說的有道理?!?/br> 我頗覺詫異:“你也覺得我不該輕舉妄動?”要知道,黃煙煙的爺爺黃克武一直在跟劉一鳴斗,建國以后的中華鑒古研究會發展,就是一部黃紅兩門斗爭的歷史。她平時對劉家冷諷熱嘲,難得有句好話。 煙煙說:“劉老爺子沒騙你,最近學會確實一直在醞釀改制的事兒,家里人正在加緊活動,四處造勢?!?/br> “怎么改?” “劉老爺子是想把整個京城的資源整合到一起,聯合收藏界、古玩大店、大學、博物館、文物局和相關科研機構,來穩定整個古玩市場?!?/br> “好家伙,”我嘖嘖贊嘆。這可真是不小的手筆。 “這件事要做成了,會是業界的一次大洗牌。其他幾門的人,也都在忙這件事。這次改制雖然只是整合首都資源,但對全國都有重大影響。所以我過幾天得出趟差去南京,那邊有幾位古董界的老前輩,跟我爺爺有舊,家里派我去爭取一下支持?!?/br> “去多久?” “怎么也得半個多月才回來?!睙煙熣f完,伸出手摸摸我的臉,“我知道你心里著急,但你一個人去調查,我實在放心不下。老朝奉的危險,你也是知道的。稍不留神,就會吃大虧——別忘了藥不然啊?!?/br> 聽到煙煙這么一說,我嘴角一陣抽搐。藥不然這個名字,可實在是刻骨銘心。我本來當他是最好的朋友,想不到他卻是老朝奉麾下一個臥底,險些就把我們害死了。這次我死抓住老朝奉的線索不放,一半是因為許家的恩怨,另外一半就是因為藥不然的背叛。 煙煙見我神色有異,知道這名字觸動了我的傷心事,便溫柔地抓住我的手,柔聲勸道:“所以你耐心點,等我回來。我去跟爺爺說一聲,到時候學會調動資源人手,還怕抓不住他么?” 我“嗯”了一聲,收起憂慮神情:“行,都聽你的——不過我可不能白聽?!蔽肄D過臉,笑嘻嘻地想要去親她的嘴唇。不料她身形一晃,敏捷地閃開了。我一臉無奈,她武功高強,真打起來我完全不是對手。黃煙煙咯咯一笑,拎起小紅包出門了。 煙煙走了以后,我一個人坐在行軍床上,點起一支煙,臉上的笑容在煙霧中慢慢收斂起來。所有人都勸我不要去找老朝奉報仇,但這件事不是簡單地說一句“你不要去”就能讓我釋懷的。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老老實實待在四悔齋里,哪兒都沒去,就打了幾個電話。到了煙煙要出差去南京那天,我把她送到火車站。煙煙說又不是生離死別,送到檢票口就行了。我說那怎么顯出誠意呢,執意買了張站臺票,一直把她送進車廂里,幫她把旅行包擱到行李架上,這才下車。 下車了我也沒走,一直站在月臺上往車廂里看。煙煙隔著玻璃對我說了幾句話,還把手伸到耳朵旁歪了歪頭,看口型的意思,大概是說到南京她會給我的大哥大打電話。我微笑著點點頭,做了個放心的手勢。 我站在原地,目送著列車緩緩出站。等到它消失在遠方,我假意朝著地下通道走了幾步,裝作蹲下身系鞋帶,仔細觀察周圍。這時候月臺上送客的人都走完了,就剩下幾輛賣食品的小推車,幾個售貨員聚在一起閑聊著。我看看沒人注意到我,就走到月臺盡頭一處綠色廊柱的后面,盯著另外一側的火車。 這個月臺是雙向的,在另外一側恰好也??恐惠v即將發車的火車,看標牌是去廣州的。按照規定,月臺只能單向發車,一個車次一個車次地放人。去南京的車發走以后,去廣州的車才會開放檢票口。我抬腕看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果然,很快從地下通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一大波扛著大小行李的旅客涌上月臺,各個興致勃勃,都是打算南下淘金的。列車員們紛紛站到車門前,準備迎客。 我把煙頭丟到地上碾碎,刻意緊跟著一個背著大帆布口袋的旅客。列車員伸手找我要票,我一晃手里的站臺票,又指了指前頭的乘客,一句話沒說,就混進車廂里去了。進去以后,我輕車熟路地躲到洗手池旁待著。等到送站的人都下去,火車一開動,我主動找到列車員,說補一張臥鋪。 列車員問我到哪兒,我看了眼窗外,毫不猶豫地回答:“去鄭州?!?/br> 沒錯,鄭州。 我要去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