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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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內容由海棠書屋網()轉載。 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 ━━━━━━━━━━━━━━━━━━━━━━━━━━━━━━━━━ 清明上河圖之謎 作者:馬伯庸 第一章 夜半盜墓“吃現席” 玩古董最重要的是什么? 有人說是眼光,有人說是人脈,其實都不夠準確。古董這一行玩到極致,真正要講究的就兩個字:“緣分”。 所以老一輩玩古董的人,大多信命,相信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不強求。若是一件玩意兒跟你沒緣分,你把它強弄到手,這叫逆天而行,會招引無窮禍患,那件古玩不再是善品,反成了噬主的兇物,輕則身敗名裂,重則性命堪憂。 不過這都是老講兒了,屬于封建迷信。如今這個時代,大家接受唯物主義教育幾十年,早就不信這一套。只要有錢可賺,管它什么規矩、什么路數,一概以大無畏的氣魄徹底砸碎踏平。財神爺在上,牛鬼蛇神全都要靠邊站。 比如此時跟我同車的那幾個人,顯然就不是那種敬畏傳統的老派古董商人。 我現在正置身于一輛破舊的豐田九座面包車里頭,車里除了司機一共只有五個人。車廂里一直特別安靜,沒人搭訕,也沒人寒暄。那四個人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全都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淡漠表情,沉著臉一言不發。只有當車子猛然一顛的瞬間,他們才會飛快地調動眼神,假裝不經意地朝彼此投去銳利的一瞥。 我能感覺到,這四個人跟我不太一樣。我是城里的小古董店主,而他們則是那種專在農村收舊貨的古董販子。這些人常年混跡鄉村,跟樸實卻又狡黠的農民打交道,所以身上帶著淡淡的土腥味和煞氣。 這車里坐的都是誰?現在往哪兒去?我完全不知道。車窗關得嚴嚴實實,外頭的夜色漆黑如墨,根本看不清景物。只有引擎發出低沉的嗡嗡聲,表明我們正在朝著某個目標行駛。 我懶得多想,把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太陽xue抵住窗扣,就這么似睡非睡。這車子走得晃晃悠悠,上下顛簸,我昏昏沉沉中浮起一種奇特的錯覺——整個車廂就像是一具剛剛被釘起來的大棺槨,嚴絲合縫,不留一絲光亮。我在里頭躺著,外頭有十六人大杠抬著棺材一步步走過墳地,走下墓道,朝著最終的墓xue前進,前進…… 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許愿,已經過了而立之年,是皇城根兒下一個倒騰古董的小人物。我在琉璃廠有家小店,平時倒騰點金石玉器,店名叫作四悔齋。 哪四悔呢?是悔人、悔事、悔過、悔心。這是我爹臨死前的遺言,他在“文革”期間被迫害,投了太平湖,留下這么八個字。而這八個字后頭,其實還隱藏著一大段故事。我們家祖上是“明眼梅花”的一支?!懊餮勖坊ā敝傅氖枪哦挟斘鍌€古老的家族,他們各自擅長一個門類古董的鑒定,在收藏界有著泰山北斗的地位。建國以后,這五脈改組成了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影響力依然不小。 我爺爺許一城原來是民國時期五脈的掌門人,出身于白字門,后來因為盜賣則天明堂的玉佛頭給日本人,被當成漢jian槍斃了。我們許家從此一蹶不振,退出五脈。三十歲生日那天,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我一頭掉進這個旋渦里。經過一番艱苦周折,我總算是為我爺爺平反昭雪,讓佛頭回歸祖國,了結了許家和這玉佛頭的千年糾葛。事了以后,我還是回到四悔齋,繼續倒騰古董,悄無聲息地活著。 我突然聽到一聲閘瓦嘶鳴,身子猛一前傾,從回憶中醒過來。車子終于停住了,我睜開眼睛,擺了擺頭。這一擺可不得了,我看到旁邊車窗外的黑暗中,赫然浮現出一張慘白的人臉,臉上的雙眼特別怪異,一邊特別大,圓如牛眼,黑的少,白的多;一邊特別小,跟王八對瞪不一定能贏。這一大一小兩只眼睛,好像隨時在瞄準開槍似的。 我頓時嚇得一激靈,身子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差點從座椅上掉下去。同車的四個人似笑非笑,露出鄙夷的神色。我這才想起來,這張臉應該是這輛車的司機。沒容我多想,“嘩啦”一聲車門被拽開,司機把頭探了進來,一邊大眼珠子輪了輪,沙啞著嗓子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叫大眼賊,跑堂的,幾位跟著我走吧?!?/br> 我連忙調整一下呼吸,跟著其他四個人一起跳下車來。我雙腳一踏上地面,一股混雜了松枝和野草的清香撲鼻而來,味道特別清涼。不用問,這是荒郊野嶺的山味兒,而且是特別荒涼的地方。我環顧四周,隱隱能看見幾座山形輪廓,黑暗中狀如巨獸隱伏一般,似乎隨時會撲過來。 大眼賊讓我們跟緊他,朝著黑暗中的一個方向走去。此時天上烏云遮蔽,把月光擋得死死的,只有那大眼賊手里攥著個忽明忽暗的手電筒,勉強照亮前路。他這個手電特別有講究,燈頭罩了一圈硬紙板,這樣光柱只收束在前頭一段,散射不出去,稍微離遠一點,就看不到了。 我們跟著他在高高低低的山坡地上走了十多分鐘,七轉八彎,中間還鉆了兩回林子。終于有人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這是把我們帶去哪兒?到底在哪里開席?” 大眼賊轉回頭,咧開嘴笑道:“急什么,做東的又不會離席?!闭f完還嘎嘎笑了兩聲,聲如老鴰。他笑完以后,周圍溫度陡然下降,森冷森冷的。那人不敢再問,只得“哼”了一聲,跟著繼續走。 我們一行人走了約摸半個多小時,終于走進一處幽深的山坳。這個山坳左右被兩道高聳的山嶺逼夾,形成一小塊麓底平原。在遠處隱約能聽到潺潺水聲,應該是從山嶺上流下來的溪水,在這里盤了一圈,正好把這小山坳給切成一個三角形。溪水為底,兩道山嶺是兩條邊。這在風水上叫二龍入水,是塊宜建陰宅的吉壤。 大眼賊踏進山坳,停下腳步,拿手電筒往前頭晃了晃:“喏,就是那邊?!蔽覀冺樦鵁糁豢?,首先看到的是遠遠一個身穿迷彩服的年輕人蹲在地上,身前有一個半米寬的土坑,坑旁擱著三個精鋼柄的重鏟和一大堆新鮮泥土。 不用問,這種風水寶地,土下三尺必有墓xue;有了墓xue,必然就有盜墓賊聞風而至。 “挖到什么地步了?”與我同行的一個刀疤漢子問。 大眼賊踩踩地面,得意道:“整個墓室的位置已經方出來了,咱們剛剛打到后墻。就差臨門一腳,專待各位來開席?!憋L遺塵校對。 同行的幾個人走到那盜洞前,翻弄拋出來的泥土,表情不一。我聽說有積年的盜墓賊,一看土壤就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墓。不過我可沒那本事,估計同行的幾個人和我水平差不多。他們檢驗泥土,只為圖個心安罷了,其實看不出個所以然。 檢查完泥土,大眼賊笑瞇瞇地說道:“諸位好運氣,這回上的菜是頭鍋的紅燒rou,有吃頭。要沒什么異議,咱們就上菜吧?” 我們五個人點點頭,站開一段距離。大眼賊拿電筒沖那邊閃了一下,喊了句“開席”,那個穿迷彩服的小伙計起身,然后抓起一把鐵錘和鏟子。他身材細瘦,輕而易舉就鉆進了盜洞。大眼賊從懷里掏出一瓶散裝的白酒,還有五個杯子,給我們一人遞了一杯:“山里露重陰寒,整點白的驅驅寒氣,還得一陣子呢?!?/br> 他不說也罷,一提這事,我頓時覺得陰風陣陣,白霧彌漫,下意識地朝黑漆漆的山林里看了一眼。大眼賊遞到我這兒,笑了笑:“老弟頭一回吃現席?”我尷尬地笑了笑,大眼賊道:“一回生,兩回熟,咱們這個辛苦點,可心里踏實不是?”我點頭連連稱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散裝白酒順著嗓子滾成一條火線,直到胃里,我的眼睛卻一直盯著盜洞口不斷拋出的泥土,心中翻騰。 這大眼賊說的“吃現席”,乃是古董界的一樁頗為隱秘的勾當,我從前只是聽說,想不到如今也親眼見識了一回。 大凡古董,主要來源有兩種:一是活人世代流傳下來的;二是死人帶進墓里后來被挖出來的。前一種傳承分明,后一種卻不太好判斷真假。你說這東西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明器,怎么證明?萬一是誆人的怎么辦?要知道,有些古董本身不值什么錢,價值全在它的出處。同樣一粒瓜子,從小賣店買的就不值一文,若是從馬王堆女尸肚子里挖出來的,就貴逾千金。 于是就有人想了個主意,先把墓地位置勘察好,盜洞打到墓室邊上不動,然后請一些買家到現場來,當著他們的面敲開墓室,把墳墓里的東西掏出來,現掏現賣。買主親眼見到明器從墳里起出來,自然不必擔心有假。 這個勾當,在古董行當里就叫作“吃現席”,這個“席”原意指的不是酒席,是蘆席,蘆席是干嗎的呢?是舊社會用來裹死人的,即指墳墓。我們這樣來買東西的,叫“做客的”,盜墓的叫“跑堂的”,而“做東的”,自然就是指墓里的死人——所以剛才大眼賊一句“做東的不會離席”,嚇得那些人都不吭聲了。 像大眼賊說今天吃頭鍋的紅燒rou,意思是說這是一座明墓——明太祖姓朱嘛——頭鍋是說之前沒盜洞,里面藏著好東西的概率很高。 我們邊喝白酒邊等,等了十多分鐘,大眼賊忽然眼睛一瞇,說:“來了?!币蝗喝四抗獬I洞看去,看到兩只灰敗的死人手緩緩伸出來,不是墓主詐尸順著盜洞爬出來了吧?這場景可著實有點瘆人,大家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大眼賊卻哈哈一笑,手電一晃,我們這才看清,那手是剛才下洞那小伙子的,沾滿了墓泥,兩手之間,還抱著一樣東西。 看到這東西,大家眼睛都是一亮??催@跑堂的得用兩手抱住,說明東西的尺寸小不了。在明墓里挖出這么大的物件兒,可是個好兆頭。但我們五個人誰都沒動,站在原地看著大眼賊一個人跑過去。 這是吃現席的規矩。買主是來買放心貨的,不是來挖墳掘墓的,所以盜墓全程不能沾手,得等人家把明器送到跟前,才能看。這樣一來,自己只算是買明器,不算盜墓,損不著陰德,算是個心理安慰。從現代法律角度考慮,萬一真東窗事發,也最多是個銷贓的罪名。 大眼賊走過去把東西接出來,很快折返回來,小心翼翼擱到地上,拿手電去晃。我們五個人湊過去一看,這東西是個瓶子,撇口,長頸,瓶腹圓滾滾的,看器形可能是玉壺春瓶。但表面臟兮兮的,看不出成色。 大眼賊早有準備,先掏出一把毛刷,把上頭的泥土狠狠刷了幾道,又把那半瓶散裝白酒打開,取了塊麋子皮,蘸著酒精細細擦拭。很快這瓶子的釉色光澤顯了出來,紋飾也擦清楚了,上頭有青花如意頭紋、卷草紋、纏枝菊紋,看起來氣度不凡。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看這些特征,搞不好是個明青花,那今晚可真是大收獲了。 吃現席有個特點——挖開墓室之前,誰都不知道里頭是什么。有可能有稀世珍寶,也可能啥都沒有。所以買家一般都先付一筆辛苦錢給盜墓的,謂之打賞,保證盜墓的不管挖出什么,都有一筆保底的收入,不至于白干;另外一個用處,則是排出座次,誰的賞錢多,誰就能優先挑選。有財大氣粗的,甚至會來個包桌。 眼下挖出這么個值錢的瓶子,大眼賊露出rou痛的神情——他已經收過保底的賞錢,這瓶子哪怕是柴窯出的,他也只能放手給人——他把瓶子擱到地上,退開幾步勉強一笑:“你們來看看吧?!?/br> 賞錢給得最多的那人站出來,笑容滿面地接過瓶子,來回端詳了幾遍,卻沒給其他人遞過去,雙手環抱,抬頭說了一句:“幾位,這個我先吃了?!?/br> 我們四個先是一怔,隨后紛紛面露無奈之色。 一般吃現席的規矩,要等墳墓里的東西全都掏出來,一字排開,然后再按照賞錢多寡,一人挑一件,如果還有剩,按次序重復直到挑光。這人上來就把這瓶子占了,有點霸道,但規矩上不能算錯。 再者說,他已經動用了一次優先權,要等到我們四個都拿完,才能再挑。到時候能剩下啥,真不好說。從這個角度來看,吃現席和賭石差不多,全看運氣。有人只花幾百塊錢,就能撞到件唐三彩;有人一氣包下十來桌墳,卻只得了五六斤死人骨頭。 于是我們也只好忍氣吞聲,等著看還有什么菜能端出來。過不多時,大眼賊又從盜洞里起出六七件東西,堆在地上。里面有一尊銹蝕得不成樣子的銅香爐、一片長命銀鎖、半片腐爛的絲綢、兩個小陶碗,還有一堆散發著霉味的銅錢。 我們幾個人皺著眉頭在這堆東西里扒拉,看來看去都不滿意。跟那個瓷瓶相比,這些東西都是破爛。那個刀疤漢子抬起頭,不耐煩地問大眼賊:“里頭還有嗎?” “沒了?!贝笱圪\一攤手。 “做東的身上沒搜?”刀疤漢子追問道。 大眼賊一怔,連忙賠笑道:“張老板,我們不動棺材,這是規矩?!?/br> 一般這種盜墓的,只搜摸墓室里的陪葬品,不開棺材,不搜尸身,算是對死者的尊重。不料張老板“嗤”了一聲,十分不屑:“一群倒斗的,還這么多窮講究!你們難道不知道,墓主嘴里含的翡翠,屁眼里塞的瑪瑙,身上掛的珠寶,那才是好貨!” 大眼賊連連擺手:“倒斗已經是非分之舉,再動尸身,可是要遭報應的——這可是人家的地盤?!彼笱壑樽铀奶巵y轉,山谷此時夜霧升騰,霧色一片慘白,仿佛死者翻出眼白在一旁窺視,氣氛詭秘。 若換了膽小的人,看到這番景象可能就縮了,張老板卻根本不理這一套:“當婊子還立什么牌坊。我們幾個大半夜跑過來,是求財的,不是看你五講四美的!”張老板不傻,他知道得團結一批,打擊一批,一句話就把旁邊觀望的幾個人拉攏過來了,一起對大眼賊施壓。 席上的其他客人紛紛點頭。大家來一趟不容易,只因為一條莫名其妙的老規矩就空入寶山而回?這實在太荒唐了。就連那個先占了瓶子的人,都表示贊同張老板的意見——只有我沒吭聲。 可大眼賊還是一臉為難:“這可不成,這可不成,咋能干這樣絕戶的事兒呢……” 張老板見大眼賊不答應,怒從心頭起,他把大眼賊推開,走到盜洞前抓起一把鏟子,喝道:“你開不開棺?不開的話,我就把這洞填嘍!” 大眼賊的臉頓時白了。洞里頭還有一個人沒出來,他這一鏟子下去,同伴就要活活被困在墓中。他哀求道:“張老板,張老板,可別壞了規矩啊?!睆埨习鍧M不在乎:“放著眼前的錢不掙,這才是壞了規矩!”他手里的鏟子作勢要填土,大眼賊急得上前阻攔,又被其他幾個人逼了回來,嘴里喃喃道這怎么可以。 我眉頭一皺。我最見不得張老板這種人,于是站出來勸解道:“見過挖墳掘墓的,還沒見過逼人挖墳掘墓的。你要覺得不過癮,自個兒下去掏,逼跑堂的算怎么回事?”張老板舉起鏟子,對準我冷笑道:“少在那兒裝善人。你給的賞錢最少,按規矩拿不了幾成東西。若不開棺,你這趟就算是白來了?!?/br>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奉勸你懸崖勒馬,及時回頭?!蔽也桓适救?。 “cao!你他媽以為自己是新聞聯播??!”張老板罵了一句,突然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睛,對其他幾個人道,“這小子我在車上聞著味道就不對,跟咱們不是一路人?!彼职蜒凵耧h向我這邊,“你小子不會是別有企圖吧?” 他這是誠心挑撥,其他幾個人的表情立刻變得有些不自然。 吃現席的風險就在這里。挖墳的地方一般都是在荒郊野嶺,萬一買家或賣家起了貪心想謀財害命,事后把尸體往洞里一扔,估計幾十年都發現不了,所以特別忌諱不相干的人參加,都得是熟臉,且外頭留了保人。也該著大眼賊倒霉,他這次找的我們幾個買主,彼此都不認識,不知根底,他自己又鎮不住。結果被張老板這么一挑唆,局面立刻變得微妙起來。 大眼賊見勢不妙,扯扯我袖子:“許老板,你就別跟他們頂了,大不了我自己損點陰德,去開棺唄……” “他都要埋你的人了,你還縮?”我瞪他。 大眼賊枉長了這么一只大眼,居然有點眼淚汪汪,跟大姑娘似的:“我帶你們來這里吃現席,要是鬧出人命,江湖上誰還敢信我?”我撇了撇嘴:“看不出你還挺講義氣的?!贝笱圪\聽不出來是諷刺,反而一拍胸脯,特自豪:“我大眼賊出道以來,一向是義字當頭?!?/br> 張老板在那邊不耐煩了,揮動鏟子,沖著大眼賊喝道:“今天這里必然得埋一個人。要么是你,要么是他,你來挑!”他的一舉一動,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早就想翻臉,剛才不過是借題發揮。今天一開席,就上來一道玉壺春瓶,惹得參加者貪欲大起,張老板略加挑撥,這些人就什么規矩都不顧了——人性就是如此,經不得任何試探。 這大眼賊是個守老規矩的人,可碰到這些只認錢的主兒,算是認倒霉。我略一沉吟,拍拍大眼賊肩膀道:“這事交給我處理吧?!?/br> “許老板?你……” 我晃了晃頭,走到兩人之間,舉起右手胳膊大聲道:“張老板,我可告訴你,你若是再執迷不悟,馬上可就要倒大霉了?!?/br> 張老板大概是覺得我在虛張聲勢,眉頭一跳,獰笑著往盜洞里鏟進一堆土去。大眼賊不由得失聲喊了一聲:“張老板!別!” 他這一聲喊,驚起了四周樹上的宿鳥,整個林子里都傳來撲簌撲簌的聲音。張老板恍若未聞,舉起鏟子正要使第二下,突然發現自己胸口多了一個米黃色的光圈。他連忙抬頭看,看到手電筒還好好地握在大眼賊手里,他再往大眼賊和我身后看,發現這是從林中霧靄中刺出的一道光柱,正印在胸口上。 周圍幾個人立刻惶恐不安起來,不知這是個什么情況。張老板先是呆了一下,看這光柱對自己沒什么損害,冷哼一聲,手里填土的動作反而加快了。等到張老板抬起第三鏟時,附近林中白霧之間升起了無數光點,約有二三十處,飄飄忽忽,都朝著這邊涌來,同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眼賊突然撕心裂肺喊了一嗓子:“墓主索命來了!”這聲音凄厲無比,張老板手里一哆嗦,鏟子“當啷”一下跌落在地上。他本來不信這些怪力亂神,可此情此景來得詭異,心中本來就繃著,被大眼賊這一嗓子喊,頓時亂了方寸。 那幾個買家都傻了,有一個還偷偷摸出一串佛珠,顫抖著手捻動。我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抱著胳膊,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與此同時,一個深沉嚴厲的聲音從幽幽林中飄了過來:“你們已經被包圍了,立刻放下武器,舉起手來?!?/br> 聲音里帶著噼啪的電雜音,顯然是通過喇叭喊的。張老板和那幾個買家一聽,臉色頓時煞白一片,估計他們這時候寧可自己碰到的是厲鬼索命。 只見從林子的霧靄里蹭蹭蹭蹭鉆出來二三十號警察,那一大片“鬼火”,其實是他們手中的強光手電筒。皮靴踐踏在草地上發出鈍聲,大蓋帽上的國徽偶泛寒光,威勢在無聲中鋪天蓋地壓下來。這些警察一言不發,腳下如飛,一下子將這個小山坳圍了個水泄不通。 先是大眼賊,然后是張老板,還有另外幾個買貨的,都乖乖蹲下身子,雙手抱頭——看得出,他們每個人動作都很熟練。只有我站在原地,保持著手臂高抬的姿勢,仿佛這些警察是我召喚出來的。到了這時候,張老板他們哪里還不知道怎么回事,紛紛投來兇狠的目光,殺意畢現。 按老規矩來說,我這么做,其實是理虧的。古董行和黑社會有點像,行內的恩怨在行內解決,起了糾紛找圈內的高人裁斷,輕易不上法庭。誰要是請來公差壞了別人買賣,這叫為虎作倀,是會被人瞧不起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誰會在乎這些老規矩,也只有大眼賊那種人還恪守本分。我正是欣賞他這種古風猶存,才不惜提前暴露一下。 堅守原則的人,總是值得敬重。我曾經看過一部香港電影,里面有句臺詞,說:“人生在世,總得堅持點看起來很蠢的事情?!?/br> 一名小警察看到我沒蹲下,眼睛一瞪,一腳就要踹過來,卻被旁邊一人攔住了。這人手里拎著個電喇叭,正是剛才在林子里喊話的那位警察。他身材精悍,黑瘦的臉膛上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嚴厲,整個人往這一戳,周圍的森森鬼氣都畏縮地四散而逃。 他把電喇叭交給小警察,背著手慢慢踱到我身邊,掃視了現場一圈。張老板他們被他這么一掃,立刻像見了貓的耗子一樣把頭低了回去。 “你跟我過來?!彼淅湔f道,然后勾了勾手。 我跟著他朝旁邊的灌木叢里走了十幾步。直到確信距離足夠遠,談話不會被旁人聽到,他才停下腳步,皺著眉頭道:“許愿同志,你這么做,可有點胡鬧?!?/br> “方震同志,我不是一直在配合你們嗎?”我滿不在乎地回敬了一句。我跟這位叫方震的老警察早就認識了,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墒撬麉s一點沒有老友重逢的興奮,臉色反而變得陰沉起來:“你剛才干嗎主動站出來暴露自己?” 我回答道:“他們欺負老實人,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大眼賊這種肯守老規矩的人,如今已經不多了,我也是想仗義執言一回——反正你們已經把這兒包圍了,索性嚇唬嚇唬他們嘛?!?/br> “糊涂!你應該跟他們一起被警方抓走,到公安局隔離以后再放你出來?,F在這些人都知道你是警方的臥底了,風險會很大,你就不怕他們報復嗎?”方震一臉嚴肅地批評我。 “他們起碼得判個十年二十年,怕什么?”我滿不在乎地揚了揚手。 方震搖搖頭,嘆了口氣,仿佛對我這種毫無必要的出風頭很不滿。我佯作沒看見,伸了個懶腰:“這些細枝末節就不說啦,我說老方,我這趟差事算結了吧?” “還沒呢,一會兒回局里還要做份筆錄?!?/br> 我一聽,頓時叫苦連天:“你們都人贓并獲了,干嗎還要我做筆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