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了?！?/br>
    再說我也想把你殺了。

    廷獄在京畿十里之外，余山之上。自山腳往上，一重一重都是監房，用的是余山獨有的墨石，通體烏黑，便是□□里都能透出陰森來。

    二人到時，蕭沖亮了安事府手信，典獄長親自過來領路，沿階石上山。

    蕭沖看唐恬滿面驚奇，“廷獄依山而建，按品羈押，越往上走，越是身份貴重?！?/br>
    “非但如此，”典獄長笑道，“監房越往上走，刑審的法子便越高級，若時運不濟，被羈押到山頂，倒不如早些投胎，重新來過?！?/br>
    唐恬一聽“高級”二字，生生一個機靈。

    蕭沖道，“怎么個高級法？”

    “山腳處不過是些皮rou折磨?！钡洫z長道，“死了罷了，但凡不死，將養些時日，或早或晚，總能養好。山上么——”他越發笑得瘆人，“入了那里，非死即瘋?！?/br>
    唐恬忍不住，“廷獄羈押都是朝廷顯要，國之棟梁，為何用如此酷烈之手段？”

    典獄長但笑不語。

    蕭沖小聲道，“你也知道廷獄都是朝廷顯要，不趁機在此間弄死，一旦出去，重回高位，必定被反咬一口，生不如死都是小事，說不得九族盡滅。換作是你，敢手下留情嗎？”

    唐恬無言以對，默默又走一時，“大人當年——是押在哪里？”

    “池中臺？”典獄長本不欲說，卻被兩個人四只眼睛盯得心下發毛，“那個嘛，我也只是聽了些傳聞，說什么的都有，做不得準?！?/br>
    唐蕭二人同聲發問，“傳聞怎么說？”

    其時他們已走到半山腰處，暮色四起，大地蒼茫。監房不開窗，亦無半點燈火透出——

    巍巍廷獄，似亙古兇獸，沉沉蟄伏。

    “有人說就是這里，有人說在更高些的地方。最離譜的說法是——”典獄長大幅度擺一擺手，“從此往上，直至山頂，都去過?！?/br>
    唐恬生生一個寒戰。

    三人很快到得山巔。典獄長指點一處監房，“小人未聽傳喚不得靠近，二位大人自去?！?/br>
    二人入了監房，一眼便見蕭令面色沉肅，等在里間。

    蕭令皺眉，“你來做什么？”

    “大人在哪？”

    “里面，”蕭令道，“你不要去，大人情緒不好，此時過去，你——”

    “你知道什么你？”蕭沖拉著唐恬往里走，入一條黑漆漆的夾道，走了不知多久，拔下墻上一只木塞，露出一個圓形氣孔，以口形道，“這里?！?/br>
    唐恬湊過去，室內一盞油燈，一桌二椅，二人對坐。背對她的那人坐在一張烏沉沉的輪椅之上，五月的天氣，密密籠著一襲狐皮大氅。

    唐恬心下一緊，指尖在壁上摳得生疼。

    “你身子這鬼樣，”對面那人道，“為何做傻事？我如今情狀，難道比當眾杖殺好許多？”

    是裴寂。仍舊是那晚見著的模樣，風清月白的臉龐，舉手投足，俱是疏朗——當今天下若仍有魏晉之風尚存，當如王君裴寂。

    池青主的聲音極是模糊，半點聽不清。

    “你啊，”裴寂搖頭，“既不肯幫我，又不讓她殺我，兩頭不討好。十年前就是這倔脾氣，吃的虧還不夠嗎？”

    池青主不言語。

    “我夫婦事，池相別管啦?！迸峒耪酒饋?，解下夾衣，給池青主搭在大氅之外，“回去吧?！?/br>
    “殿下?！?/br>
    這是唐恬今夜第一次聽清池青主的聲音，一點沙啞，卻堅如磐石。

    裴寂回頭。

    “只要我在，陛下殺不了你，請務必保重?！?/br>
    裴寂一笑，“你病了，回去吧?！?/br>
    里間隔門一開，裴寂身影隱入黑暗。

    油燈暗淡的黃光下，池青主一人獨坐。蕭令進來，“中臺?！?/br>
    “去落星臺?！?/br>
    “中臺?！笔捔畹?，“您病著，回府吧?！?/br>
    “去落星臺?！?/br>
    蕭令將輪椅轉一個向，從另一邊側門離開。

    “里面說完沒？”蕭沖在在旁等得不耐煩，催促道，“說完了咱們進去，求中臺回府?！?/br>
    “落星臺在哪？”

    落星臺在余山之頂，方圓三四丈的一處平臺。唐恬二人從夾道過來，很是費了些工夫。二人到時，蕭令不知被打發去了哪里。

    池青主一人坐在椅上，望著黑沉沉的遠山出神。一輪朗月在他臉頰上勾勒出深深淺淺的暗影，如一尊凝立的玉雕。

    “你去求中臺回府，”蕭沖道，“我在下邊等你?！?/br>
    便留了唐恬一人。

    唐恬正不知該如何開場，池青主忽然動了，轉動輪椅往落星臺邊去，余山靜夜中，車輪轆轆有聲。

    輪椅滑到臺邊堪堪停住。池青主俯身低頭，凝視足下萬丈深淵。

    唐恬漸覺不祥，悄聲上前。

    輪椅一動，往前滑出——

    唐恬魂飛魄散，提氣疾奔，一把拽住輪椅，那輪子離崖邊不足半寸，崖下便是余山萬丈深淵——夜霧蒸騰，深不見底。

    唐恬大怒，“你在做什么？”

    池青主抬頭，青白瘦削的一張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夜色中如同無根焰火，燒得既是熱烈，又是絕望。

    唐恬將他連人帶椅往后推了足有一丈遠，“你剛才差點掉下去知道嗎？”

    池青主不語。

    “掉下去會怎樣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