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蕭雁娘聽不懂個中意味,可那話里情緒擾心,似曾相識。她望了阿客好一會兒,才點頭道:“唔……一定幫你帶到?!?/br> 蓬萊殿。 側殿門才開,殿里整齊擺滿了箱子——阿客在蓬萊殿中居住時日短,許多財貨剛剛自瑤光殿中搬來,尚未及開箱擺放。然而打掃得卻還干凈,并沒有什么灰塵。就只是空洞無人,回音寂寥。 蘇秉正進屋去,就命人將箱子打開。 那箱子里放的多是他新近賞賜給她的東西,她生性不愛炫耀,也并不貪戀財貨。他送她,她便收著,不歡喜也不忐忑。于是他便總忍不住要尋最好的東西來討她歡喜。他自由被當明君養成,可對著阿客他時常想,若效仿周幽便能博她一笑,大約他即刻便要做亡國的昏君。 他看著宮人們將箱子一口口打開,恍若翻開了記憶,一幕幕回看他們的相處。才是多久之前的事,卻恍若塵封。 那箱子開到最后,終于得見她的私房。卻不過百十兩的黃金,整整齊齊的碼放。上疊著什錦襁褓,并金玉鎖頭。他便將襁褓拾起,那襁褓以百樣布頭拼湊縫作被面,針腳納得細密,并不像織造坊的供奉。里面有兩樣緞子,他記得自己只給過阿客——不過阿客由來手松,給了她便也等于給了許多人。 他便問道:“這是什么?” 葛覃忙道:“是婕妤為小公主縫制的百歲衣。按著民俗,百歲衣要討百家布來縫,婕妤便往各殿里討布頭——皇后聽聞,便從那年新貢上的緞子里各截了一尺送來。婕妤便縫作這件襁褓?!?/br> 蘇秉正就只覺茫然——可要說不明白,他仿佛又早知道那答案。他亦不知自己何以非要發問,“百歲衣……為何是縫作被面?我記得她給三郎明明就縫的是衣裳?!?/br> 葛覃只道:“……許是各地的風俗不同?!?/br> 蘇秉正便記起那日他百無聊賴的聽著甘棠她們閑聊,不知誰說了句,“旁家都是縫做襁褓外的罩面,就甘棠姑姑這里要縫成衣服,就只皇后才會信以為真……” 他腦中余音不散,一時竟有無數細節涌入腦海。他煩亂不已,卻又無從驅散。便胡亂翻撿著她的東西,她手上針線不少,有許多是他見她做過的。他分不出好壞,也無意細思。就在拾起一件梅花繡時,他腦子雜音倏然便散去了。 那件梅花繡他記得——或者說他曾以為自己記不得了,可果真再見時一眼便能認出來。 那時他愛在寒冬開窗望梅。他只是意氣難平,想著憑什么旁人都得與阿客一道賞梅花,偏他不能?可阿客不解他的心事,只以為他愛看梅花。因憂慮他被冷風吹著再著了寒,便將糊窗的細紗繡作了梅花圖。 他曾向盧佳音提起,也曾試著將那梅花圖畫出開——可還是畫不出的。有多少東西你日日相見,自以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真令你描摹時,你才發現自己什么也記不起。恰似經歷了一場易散的春夢。 他只頭腦空白的問:“這花樣是哪里來的?” 卻聽芣苡道:“并無什么花樣,是婕妤隨意繡來——后來又不知怎么的便不銹了,是以只有半幅?!?/br> 可蘇秉正卻覺得自己是知道的——她何以繡了一半就不繡了。 因為他向她說起了那段往事。 他不能思考,一時只想逃開。他退了一步,手上便按到一只檀木箱。那箱子被他推落到地上,她素日積攢下的手書便散落滿地。入目那張寫的分明是“女籮自微薄,寄托長松表,何惜負霜死,貴得相纏繞?!?/br> 他就又記起那日她在燈下書寫,黑柔的眸子里帶了些忐忑,也沉了些寂寞。那筆字他分明就認出來了,連她落筆時攬袖的模樣也不稍有差錯。他說她是刻意模仿,可究竟得是怎樣的模仿,才能令他將旁人誤認做阿客。 他就著一枚箱子坐下來,一頁一頁將那盒子里的書卷整理起來,翻看著。那一字一句分明就是阿客的手筆,連卷上批注的習慣也一脈相承。此刻他已什么都不愿想,就只是問,“什么時候開始的?” 葛覃匍匐在地,不解這話中因由。卻又不敢問。 蘇秉正便又道:“朕記得她那筆字雜亂如石,何時改了筆跡?” 葛覃愣了一愣——她畢竟是貼身伺候盧佳音的,她前后變化她不去深思,卻不可能不知道。蘇秉正只一提,她便了然,忙道:“小公主歿后,婕妤一度垂危。醒來后便將先前手書燒盡。改了筆跡?!闭遄昧似?,又道,“也許是經歷了大變的緣故,性子也改了不少?!?/br> 蘇秉正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仿佛已用盡了全部力氣,一時什么都不想深思了。就只溺水掙扎般呢喃道:“也許是被人調包了?!币苍S是有人早早的調查過他的一切,就照著阿客的模樣調_教了這么個女人來給他。他就是會輕易的被阿客的一個影子拿捏住,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軟肋。 他就只是不敢去想那個可能。他知道自己一旦去想了,那貪念必將他吞噬殆盡,再不能掙脫。他不知道自己會怎么對阿客,會怎么令她厭惡和疏離。你看他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而阿客又是得殘忍到什么程度,才寧肯忍耐這些,也不肯袒露身份。 他全力強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做。 他腦子一片混亂,只在此刻希望時光停留,不要催人。 而吳吉便在這時推門而入,向他通稟,“陛下,盧婕妤身邊女侍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收線好麻煩……尤其自己都把伏筆給忘了的時候…… 正文 55蒹葭(三) 五十四 蘇秉正沒有見芣苡。 其實答案早就在他心里,無需再問旁人。 他猶記得那日他昏睡醒來,自碧紗廚外望見盧佳音。光影靜謐寧馨,她抱著三郎袒懷哺乳,眸光里是滿滿的溫情和柔軟。那個時候他便已認出了,他就只是不敢信,寧愿當一場美夢。 他以為自己是太思念阿客了,才會有這幻覺??伤@一生究竟有多少時候不在思念阿客?又有多少時候想將旁人錯認作她,聊以慰藉??墒嗄赀^去他依舊是非她不可,竟有幾回真能將旁人錯認作她,又將她錯認作旁人? 他就只是不敢信罷了——他也比旁人都更有理由不信。 是他親手將阿客入殮——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等著阿客睜開眼睛告訴他這只是一個夢。她在七夕夜里挽留他,她擁抱他接納他,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他等了十年才終于得到,這一生唯一想要的人,想要的安穩,想要的幸福。怎么可以就這么失去。 可是阿客沒有醒來。她確實是死去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這是假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的去證明這是假的??烧娴木褪钦娴?,阿客死了,沒留給他一分想望。因他比旁人都更努力的去掙扎抗拒過了,所以一旦接受,這事實他便也明了得比所有人都更加深刻。 阿客問他,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為什么他總是寧愿相信更讓自己痛苦的。 因為那才是真實啊。他與阿客之間從來都是這樣,所有的美好從來都只是短暫的假象,到最后只會讓他在痛苦中更深的沉淪。他縱然再如何的期待能從阿客哪里得到,也已不敢相信阿客真的會給他。 可就算心知阿客只是一時寂寞伸手抱抱他,他也還是會歡天喜地的撲上去。你看她滿足了果然說把他扔掉就扔掉了。 他可真像只狗啊。 所以不去期待就好了。沒有奢望的話,就無論是什么結果都不會折磨到他了。 怎么可以再上一回當啊……阿客都已經死了。騙他一回已經足夠刻骨,怎么還能再讓她騙第二回。 夕陽漸漸沉落,蘇秉正坐在箱子上,手肘搭在膝蓋上,像只敗犬般垂著頭。光塵入室,寂靜如斯。 他只是不知該怎么做,這漫長的一生他頭一次不知該如何拿定主意,不知該信哪些,不該信那些。 燈火初上時分,吳吉推門進去,輕聲提醒,“陛下,入夜了?!?/br> 蘇秉正抬起頭,便見如豆燈光,窗內空寂無人,只院中草木兀自繁盛。蓬萊殿終究是空曠久了,便清冷的荒敗得厲害。白日里還不顯,夜間便冷寂得令人傷懷了。 四下里悄寂無聲,他越覺得難熬,便說:“擺駕——” 隨即他便茫然了,阿客不在了,還有哪里是他的去處啊。他久久說不出話來,巨大的空茫和失措籠罩著他。就像無數次噩夢中所見那般,他仿佛又回到孩童時候,推開一扇扇雕花木門焦急的尋找??伤趺凑乙矊げ灰姲⒖?,終于孤身一人站在空茫茫的宮殿里,放聲大哭。 在夢里他還可以變回一個能哭的孩子??涩F實里他該怎么辦? 他魘怔的模樣令吳吉不安。吳吉便試探著接他的話,“拾翠殿蕭昭容差人來請,陛下可去?”又道,“說是今日去太液池上采了藕帶,請陛下去嘗鮮?!?/br> 蘇秉正驟然便被帶回了現實。他記得太液池上湖心島里,盧佳音被軟禁在那兒。 他沉默了許久,方道:“……回乾德殿吧?!?/br> 三郎也將滿周歲了,這孩子一天一個樣,如今已開始曉事。見蘇秉正進去,也不用人抱,便一路小跑去迎。他跑得尚不很穩,越跑越歪斜,待抱住了蘇秉正的腿,終于一屁股坐倒。卻不哭,反而抬頭望著蘇秉正,呵呵呵的笑起來。 乳娘們一路追過來,不敢冒犯了天威。見父子倆撞到一塊兒去了,便各退一步,在后頭瞧著。 蘇秉正俯身將三郎抱起來,托在懷里,道:“你們下去吧?!?/br> 三郎尚未斷奶,卻已能吃些流食。乳娘們調了蛋羹喂他,才喂到一半。因他調皮,沾了嘴角。蘇秉正用手指給他揩去。他指上有繭,擦疼了三郎。三郎便淚汪汪的嘟了嘴唇瞪他。蘇秉正道:“再瞪我你阿娘也不會來給你做主?!?/br> 三郎竟真就不瞪他了,錯手錯腳的攀到他懷里,稚聲稚氣的叫著“阿……阿娘……”便抬手指窗外,道,“找”。他話尚說得不很溜,卻已能聽懂。常琢磨半晌不知該怎么說,連比帶劃,肢體語言便十分豐富。 蘇秉正見他童稚模樣,心里便十分難受,將他按到懷里,道:“出去也找不見,你阿娘將我們丟掉,再不回來了?!?/br> 三郎便乖巧的伏在他肩上,含著拇指不說話了。 這么小的孩子尚不知難過是什么,卻已經懂得失望了。 可蘇秉正抱著三郎,想起那日三郎仰頭望著盧佳音,忽然便對著她叫了一聲“娘”。那一聲之后無數的細節再一度追入腦海,她的一顰一笑都清晰如昨,分明就是阿客的模樣。蘇秉正只覺逃無可逃。 他只能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阿客已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伤酥撇蛔⌒睦锏穆曇簟蔷褪前⒖?,他該立刻去把她找回來。他怎么能將她丟在那種地方,她該受了多少委屈。她該更不肯再愛他了。他又對她做了錯事,他該怎么辦啊…… 他只覺自己就要被她逼瘋了。 他忽然就想要見采白——他想當日采白何以就能那么篤定的說,盧佳音就是客娘子。她必定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說服他,他若肯信了,便也無需這么痛苦了。 他終于還是宣吳吉進來,命:“去接采白回來?!?/br> 吳吉一怔,猶豫著分辨道,“采白姑姑已回涿州了……” 蘇秉正便道:“那就去涿州接?!彼妳羌€去安排,便有些惱怒,問,“還有旁的事?” 吳吉忙道:“是蕭昭容求見……”想到蕭雁娘素來頤指氣使的模樣,還是硬著頭皮轉話,“蕭昭容說,她有重要的事上奏陛下,等不到明日。陛下不見她,她便不回去?!?/br> 蘇秉正情知她今日來說的,必定事關盧佳音。他固然百般不想聽聞,終究還是說道:“讓她進來吧?!?/br> 蕭雁娘不安的踱步在乾德殿外。 今日蘇秉正不肯去拾翠殿,她本想著暫將阿客的囑托放一放——橫豎離三郎的周歲宴沒幾天了,到時候再去討面子更容易些。說真的,她還挺怕這表哥的,實在是被他打壓得厲害了。很不想主動貼上去。 但這一天她嚼著新鮮的藕帶,竟有些食不甘味。 她有家人幫忙打點,在宮中稱得上耳聰目明。采白因替盧佳音說話而被蘇秉正逐出宮去,這事她是清楚的。且兼親自聽阿客說出了“良哥兒”三個字,心里早有疑惑。無意間聽蘇顯說起盧佳音,叫的都是“娘娘”,分明就是把她當文嘉皇后了。她開口糾正,蘇顯便傻乎乎的反駁了幾句。童言無忌,她聽得腦中轟然作響,便隱約明白了什么——人不愛動腦子,便會尤其仰仗直覺。她自幼長在江南,身旁老幼貴賤皆敬畏鬼神,倒是輕易就想到了。 這一日她跑去湖心島,不單是因為周明艷倒霉了她心情好,也是想試探盧佳音。到底因膽量不足,沒敢直接問??尚睦镞€是信了幾分的。 蕭雁娘心里很感激盧德音。她雖懶卻不笨。很明白,要不是有盧德音處處關照和保護著,她不被周明艷開膛破肚,也早被蘇秉正刮鱗削角了。后宮這檔事真說不清楚,并不是你家里勢大,就一定能玩轉和自保。 盧德音不曾表功,有時真心被她惱到了,還要差人來訓導她。但是對她好還是對她壞,蕭雁娘心里明白。論說起來,在她眼里蘇秉正壓根就沒不是他表哥,分明是債主來著,盧佳音卻實實在在就像長嫂般可親可敬了。 所以當日盧德音去世,周明艷和王夕月都稱病不肯主持,她才一反常態,不辭其勞的頂上前來。她雖涼薄,也有酬恩之心。 如今既然隱約覺出盧佳音就是盧德音來,想到周明艷真可能就這么對她下手,便不能自安。 在懶和良心之間糾結了半日,她終于還是來硬著頭皮找蘇秉正了。 兩個人碰了面,便像老鼠遇見貓。蕭雁娘一反常態的畏畏縮縮,連句話都說不利索。 蘇秉正更無心故作和藹,便開口直問:“去見盧佳音了?” 蕭雁娘忙諂媚道:“真是什么都瞞不過表哥……是不小心碰了一面,就短短的問候了幾句?!?/br> 她坦率認了,蘇秉正竟就默然無言。蕭雁娘偷偷瞧他的臉色,只覺他目光動搖得厲害,隱隱有些像被心魔魘到了,待掙脫又不能。她便有些怕,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才道:“她都瘦得脫形了,滿手繭子,想是吃了不少苦??吹萌诵睦铩?/br> 蘇秉正身上就是一震,倏然便起身。蕭雁娘嚇得又退了幾步,深覺此處不可久留。一時心里想好的煽情說辭全忘了,直接就奔主題,“我實在看她太可憐,推辭不了,就答應幫她帶一句話,表哥想不想聽?” 蘇秉正目光駭人得望著她,面色蒼白。蕭雁娘只覺他慣有的鋒利里似乎透了些脆弱,隱隱令人覺得就要折斷了。此消彼長,她竟不那么害怕了。蘇秉正不說想不想聽,她便斟酌著當作他想聽,試探著說道:“她說,日暮風吹,落葉依枝。深宮難居,這一回……就放她回涿州吧?!?/br> 蘇秉正腦中便是一響,此刻他才終于能說出話來,“就算有了三郎,她也還是要走嗎?”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這一章實在太難寫了。寫著寫著就被男主給附身了,然后各種精分消沉t__t 再也不寫虐文了妹的…… 正文 56蒹葭(四) 天色沉黑。芣苡尚未回來,阿客心里略有些不安穩。 她并不如何指望蕭雁娘——蓋因太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她這輩子唯美食與輕暖不可辜負,旁的都是遇難則退能拖就拖。對她而言,直面蘇秉正就是最大的難題。因此十天半個月的,能趕在三郎周歲宴前替她將話傳到,便該慶幸了。 她怕的是芣苡說多了話,令蘇秉正另起猜疑。又怕芣苡落到周明艷手里,再生旁的事端——真要計較,比起借尸還魂來,她是有心人刻意養成的刺客,掉包進宮來害蘇秉正的,還更容易令人相信些。周明艷很可能在這上頭做文章。 她正心事重重,便聽外間窸窣作響,有人拍門道:“宮中傳賞,出來領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