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繞到假山石后,忽然就見樹后貓著一個黑影子。身旁宮女們顯然也是看到了,匆匆斥問,“什么人在那里?” 那影子遲疑的動了動,片刻后抱著一只灰兔子站起身,“是我……” 秀氣得跟女孩子似的,肥嘟嘟的臉上抹著兩道灰。雙眼無辜的張望了一圈,才十分認命的垂下頭,“娘娘好……” 是拾翠殿的二皇子。 阿客便問:“是下了學?怎么就你自個兒?” 蘇顯只垂著頭不說話,片刻后偷偷的抬眼望了望阿客,怔愣了片刻,飛快的就湊過來,“娘娘……呃,娘娘能不能幫我養著這只兔子?讓我阿娘知道了,肯定又要責罰我?!?/br> 阿客略一回味,“你阿兄拐你出來的?晟兒人呢,又跑了?”見他凍得鼻頭發紅,只能無奈道,“先去我那里收拾收拾吧……” 蘇顯立刻喜滋滋跟上去…… 阿客便單手接了兔子來抱著,攜了他手行回宮,諄諄叮嚀道:“沒有人跟著時不要亂跑。阿兄胡鬧也別事事都跟著,男孩子要有自己堅持?!碧K顯小雞啄米樣點頭。 回了瑤光殿,阿客安置兔子,蘇顯就打量著院子,打量完了,就跑到阿客身旁蹲下來,悄悄道:“這邊沒有鳳儀宮好?!?。 阿客笑道:“哪里不好了?”。 蘇顯就想了想,“都沒有鳳儀宮好,娘娘為什么要搬到這邊來?”。 阿客支著下巴想了會兒,腦子里只是團漿糊,竟什么也想不起來,就說:“……也不知道,醒過來就住在這里了?!?。 蘇顯似懂非懂,卻也沒追問。跟著逗弄了會兒兔子,忽然就道:“娘娘,想吃米糕。都很久沒遲到鳳儀宮米糕了?!?。 阿客想起來,只是頭暈得厲害,差點便要摔倒了…… 葛覃和芣苡忙上前去攙扶,阿客就靠在葛覃身上,道:“讓采蘋去做米糕,要撒上細細糖霜和木樨花……”。 蘇顯就插嘴道,“這次要兔子!”。 阿客便笑道:“那就做成小兔子,還要點上紅紅眼睛。要做得小小,口就能吞掉?!?/br> 口齒清晰,目光瀲滟如水,看不出半點醉態來??烧f出分明都是胡話。葛覃和芣苡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小心規勸,“娘娘,采蘋姑姑在乾德殿伺候呢?!?。 阿客垂著眼睛想了會兒,忽然便開竅了般道:“那去找——吩咐人備輦,要去乾德殿?!?。 拿定主意去乾德殿,立刻就要出門??梢堰B站都站不穩了,葛覃和芣苡慌忙要將攙扶進屋,恍然不覺,還在向蘇顯伸手,“顯兒過來,娘娘帶去起去看弟弟?!?/br> 蘇顯是怵極了蘇秉正,可又想跟著阿客。竟真在考慮了。葛覃只覺個頭兩個大,道是:“昭容怕是在找小殿下,容婢子送小殿下回去?!?。 蘇顯道:“不回去——去跟阿娘說,在娘娘這里?!?。 他口個娘娘。葛覃先前還覺不出來,這會才感到有些別扭——這宮里當得起蘇顯叫聲娘娘,似乎只有他嫡母文嘉皇后。卻也無暇思考這些,阿客吵著要去乾德殿,攔都攔不住,實在分不出身來。就差遣了個小宮女,“去給昭容娘娘送個信兒……就說二殿下在瑤光殿?!?/br> 三五個宮女道,終于將阿客弄進屋里去。蘇顯懵懵懂懂看熱鬧,忽然瞧見蘇晟在門口偷偷對他招手。他兩邊兒猶豫了陣子,還是跑過去找蘇晟了。葛覃不敢慢待,只能帶了幾個宮女追上去,將兩個小皇子送回各自宮中…… 那橘子酒后勁深,阿客越醉越厲害,漸漸就連話都說不清。芣苡將哄騙上床,不刻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芣苡才歇口氣,出門便撞上葛覃。便努了努嘴,道:“睡下了?!?/br> 葛覃道:“怎么醉這么厲害?”。 芣苡道:“婕妤素來不善飲酒。涿州釀給姑娘家喝桃花酒,薄跟水似,也是杯倒。今日足足喝了三五盞果酒呢?!?/br> 葛覃悶不作聲。芣苡就又道:“婕妤也是心里難受……陛下又連著幾天沒過問了?!?/br> 葛覃坐臥不安,到底還是將話咽了下去,只悶悶道:“只怕婕妤將自己給弄糊涂了?!?/br> 正文 36雪霽(四) 阿客半夜醒來,只覺得頭痛欲裂,口干舌燥。 也不叫人,只自己揉了揉額頭,便趿了鞋下去喝水。 殿里早熄了燈火,黑黢黢一片,那些桌椅陳設都分辨不出,只黑沉沉凝著。阿客空摸了幾回,才在窗前尋到燈火。 外間北風吹著窗棱,發出低低的嗚咽聲。寒氣透過糊窗的紗羅,一點點的滲透進來。阿客點了燈幾回都沒點上,還是守夜的宮女聽到聲響,提著燈籠過來。罐子里的水早已經冷透了。宮女要去取熱的,她抬手止住了,道:“無妨?!北愫艘豢诶渌?,讓那寒氣一點點滲進腦海,將自己冷醒過來。 她聽到窗子啪啪的被敲打著,就問:“外間下雪了?” 宮娥道:“是,好大的雪。二更時就下起來,積了得有半尺厚。又刮風?!?/br> “二皇子回去了?” “是。葛覃姑姑去送的?!?/br> 阿客點了點頭,她就只記得蘇顯向她討米糕吃,她似乎爽快的應下了。后面的就都不記得了。 蘇顯自小就白胖討喜,誰要抱他都伸手。也不知蕭雁娘是怎么養的,見過多少好東西了,還是會輕易讓一塊米糕給拐走。被他仰著頭,用那么干凈的目光巴巴的望著,追著叫“娘娘,娘娘”的時候,仿佛自己就真成了他的阿娘。 可她到底不是親的。 蕭雁娘打他的手背,戳著他額頭教訓他,他一邊忍著眼淚,一邊追上去拽蕭雁娘的裙子,保證“再也不亂吃東西了,別不要我”時,阿客就想,若她能有個孩子就好了。有這么個孩子在身旁,仿佛整個世界都安寧美好起來。 她捧著茶杯在窗前發了一會兒呆,問道:“今日初幾了?” 宮女道:“初二了?!?/br> 臘月初二——她猶記得三郎生在四月初。半歲了,她離開的時候他才將將會翻身,現在也許已經能坐會爬了。大約也已經將她給忘了吧。 阿客忽然就覺得說不出的難受。這夜晚漫長且難過。許是喝了口冰水的關系,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臨近天明時,葛覃、芣苡進屋去換值。見她披衣坐在床頭,垂著睫毛怔怔的出神。她性情素來都淡漠,怎樣的情緒都看不太出。 她面色蒼白如紙,墨一樣的黑發蜿蜒垂落在胸前。靜得像一幅畫兒。芣苡便覺得有些不好,卻也沒問什么。只道是:“外間好大的雪,院子里積了足足尺余,還在扯絮子似的下。新燒的熱水,不過從廊間端進屋的功夫,白氣就已經沒了?!?/br> 阿客點了點頭,道:“北風其涼,雨雪其雱……也到寒冷的時候了?!?/br> 芣苡服侍她穿衣洗漱,偷偷打量她的面色。見她淡然平靜,便小心的建言,“適才聽人說,隴上早梅開了。一會兒用完膳,咱們穿得厚實點,去看梅花?” 阿客思量了半晌,忽然扭頭對葛覃道:“去折一枝梅花,送往乾德殿?!彪S手拉開妝匣下的屜子。那大屜子里還嵌著個小的,里面金紅青綠璀璨奪目,都是月余來蘇秉正隨手贈她的西域珠寶。阿客只隨手將小屜子挪開,從下面取出一枚荷包,倒了一把碎銀子給她,道,“若能見著采白最好,實在見不著……就去景明宮找流雪吧?!?/br> 葛覃便有些不情愿,道:“就只送一枝梅花嗎?” 阿客倒是愣了一會兒,卻還是說:“若有用,一枝梅花也就夠了?!?/br> 葛覃道:“那我說什么都見著采白姑姑就是了——沒的要走王昭儀的門路?!?/br> 阿客只笑著,嘆了一口氣,“鴻雁在云魚在水……往承乾殿遞消息,原本就是極難的?!?/br>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整日,不知不覺天色就晚了。 年下無事,蘇秉正處置完政務,便一個人進了書房。熏籠燒得暖暖的,爐子上暖著酒,滿屋子都是甘冽的芳香。未飲先醉。他懶散的斜靠在暖炕上,一個人翻書看。時光也就這么靜謐的溜走了。 這幾日他都閑散得厲害,卻也不曾出去走走。昨日本來想出宮去跑馬,可宮人們奉上騎射的配備,他拾起盤子里黑鐵繞皮子的指環把玩了半晌,忽然就沒了興趣。恰大郎與二郎相約來給他請安,他便考校了一番他們的功課。兩個五六歲的孩子,大的才剛開始學書,小的連急就篇都還沒背熟。也卻已經能看出資質。至少在文辭上,都是聰穎的。也都不曾辜負了他們外祖父家的傳統。 蘇晟頭腦靈光,是能學兵法的料子。蘇顯則文質彬彬,如蕭鏑那般七歲吟詠,也未必不可能。 兩個孩子都已然啟蒙,漸漸的便會將資質暴露給外臣。而三郎還在襁褓中。日后究竟會發生些什么,雖說還言之尚早,但對三郎而言,想必都不會輕松。蘇秉正曾經覺得,若他和阿客有了孩子,那孩子必定是世上最有福氣的??墒聦嵣夏莻€孩子也許比他更加不幸。 偶爾有雪團打在窗紗上,簌簌的響。宮人進屋來上燈。燭芯跳起來時,蘇秉正才從書本上抬起頭,問道:“什么時辰了?” 宮人道:“酉時了?!庇值?,“白姑姑令問,晚膳依舊給陛下送進來嗎?” 蘇秉正腹中便覺饑餓,將手中書本隨意一丟,道:“送去側殿吧?!?/br> 三皇子正在學坐??梢策€坐得不很穩,坐著坐著就要往后仰一仰,可也不容易摔。 如今眉眼都張開了,便顯出俊俏來。王夕月這么嘴嚴的人,都忍不住要調笑,“日后得迷倒多少姑娘?!笨尚『⒆又粚W⒌拇怪L睫毛,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著手里的玩具,一面鉆研著一面笨拙的拆卸。 也不淘人,也不怎么愛說話??赡阋鍪裁磩屿o來,他還是會跟小松鼠似的,驟然停下手里的動作,一面往后仰著一面抬頭看你。待找好角度穩定下來了,便瞬也不瞬的盯著,這時你需得使出渾身解數弄點新奇的東西,才好吸引住他的注意。否則一時半刻他覺得厭了,便不再睬你。有趣時,才緩緩大眼睛伸手管你要,然后一個人再搖搖晃晃的研究半天。若你不給,便可見到他耍出許多花招,譬如轉而去示意采白和王夕月,令她們開口討要,偶爾也拿他手里有里跟你換。若你還不給他,就別想他下回還理你了。 “這么小的孩子,得記多久的仇!”王夕月就常笑道,“還真不敢得罪你啊,小祖宗?!?/br> 不過這樣的孩子養起來也省心?;旧铣顺院壤鏊?,就不需人再額外cao心了。王夕月便又得了閑,開始處置后宮的事。蘇秉正進去時,她正和甘棠等人在隔壁看貢單。只采白在床邊打著絡子,陪乳母給小皇子喂奶。 一時乳母喂好了奶,將小皇子送到蘇秉正懷里。他吃過奶便有些犯困,乖乖的趴在蘇秉正身上。 蘇秉正道:“三郎,叫阿爹?!?/br> 三郎若無其事的打了個奶嗝兒,又么么嘴,打了個哈欠。 蘇秉正道:“叫阿爹,阿爹有好東西給你?!?/br> 三郎眼皮沉下來,抬手蹭了蹭,開始打瞌睡。 蘇秉正:…… 采白笑道:“總是這個點,吃完奶就睡。最多一炷香時間,也就睡熟了?!?/br> 蘇秉正已將他安置在床上,給他掖好了被子。這孩子生在熱的時候,沒在襁褓中包多久。睡相便極其豪邁,手腳大開著,擺出各種姿勢。一晚上就能從床頭翻到床尾,打好幾套拳。 采白起身去給蘇秉正沏了道茶。蘇秉正接到手里,見杯中只有一朵臘梅花沉浮,騰起的熱氣馨香甘甜,便拿杯蓋撥了撥。 臘梅花的清香似有若無的飄過來,他不由就抬頭去尋。便見檀木的柜子上白玉瓶里養著一枝臘梅花,鵝黃花盞,數朵含苞,疏落卻別見清雅。臘梅花朵最是精巧,也曾是時興的宮花樣式。他記得那年阿客如花的年紀,額上花黃描作梅花,含笑回眸,瞬間芳華。 那茶水他終究還是沒喝下去。 采白跟著他望那臘梅花,道是,“婢子這就去換?!?/br> 蘇秉正擺了擺手,道:“不用,很好?!彼字遣杷?,借著一點酒意,說道:“我很難受?!?/br> 這是他第二次對采白說“我很難受”。上一回還是在十年前,太zigong新納了太子嬪。鬧完了喜宴他一個人坐在長廊上,手肘支著膝蓋,像一只敗犬般垂著頭。周明艷還在新房里等他去揭蓋頭,可他坐在阿客的屋外。屋里面阿客病骨支離,他聽采白出來說,“已吃下藥去了——晚膳也吃下去了,厚厚的一碗粳米粥?!北闼兰诺狞c了點頭。采白要進屋了,他才輕聲說,“我很難受?!?/br> 他不擅言辭,做到了十分,卻說不出一分。就連喝醉了撒酒瘋,也都只撒給阿客一個人看。 跟她吐露這四個字,已經是極限。采白心里沉重,可她能有什么辦法?沉默了半晌,才道:“客娘子必然不愿見到陛下難受……” 蘇秉正搖了搖頭,“她是故意的?!辈砂仔睦锉闶且活?。蘇秉正將茶水隨手放在一邊,抬手給小皇子掖了掖被子,輕聲道:“只怕朕最終還是會如她的愿,將她忘了?!?/br> 采白望著蘇秉正,不解其意。蘇秉正卻也沒再多說,只安靜的起身離開。 蘇秉正來的悄無聲息。 阿客還在床前描畫樣,芣苡忽然就慌慌張張打了簾子進來,道:“陛下駕到!” 阿客已卸了釵環,連衣裙也穿戴得不是那么肅整,芣苡忙忙的就要幫她收拾,蘇秉正已經打了簾子進來。 外間雪還沒停。他披風上零星沾了些雪花,帶了陣涼氣。阿客上前幫他解了披風,又將備好的熱茶奉上去。蘇秉正接了灌下去,倒是:“瑤光殿路遠了些,往來都不方便?!?/br> 阿客覺出他指尖涼,就握了他的手,道:“臣妾住著還好?!庇址愿榔]苡,“去備熱水來?!?/br> 蘇秉正抬手止住,道是:“熱水不急。先吩咐膳房去做幾道熱菜,溫一壺酒?!?/br> 芣苡如令去了。 蘇秉正瞧見書案上鋪開的花樣,便上前細看。不過是尋常的四喜五福圖。忽而又想起什么,道:“說起來,朕還不曾見過你的手書。聽聞你將素來的手稿都燒盡了,不知是什么緣故?” 阿客上前拾了筆勻墨,道:“那陣子只覺往事如塵,想與過去了斷。便毀了不少舊物?!?/br> 蘇秉正道:“往事哪里是這么容易了斷的?” 阿客道:“只是不能如愿罷了?!北悴辉僬f話,只提筆在宣紙上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