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天地蒼茫,這禁城里一草一木一亭一閣都被白雪覆蓋了。只太液池碧綠如玉,煙蒸霧蒙。 步輦自麒麟殿過,忽在這大雪之中聽見飄渺的琴音迢渡而來。那琴音低緩著,似有若無。不經意可聞,細索時卻又消失不見。蘇秉正一時竟以為自己悠然入夢??伤置髀犚娏?,那是一曲《梅花落》。 ……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1 他忽又記起那年大雪,早梅初綻。阿客披衣起身,滿頭青絲垂落。瘦弱得就像一朵秋花,寒風可折。卻還是伸手推開了雕窗。外間雪光映著明月,恍作一片晨光,只瞧見天色黛黑,才知是被騙過了。 他怕她被寒風侵著,便抱了被子將她裹住,從后面抱緊。她久久立在窗前,寂靜無聲。 后來她便跟他說,“……黎哥兒,我怕是不好了?!?/br> 那個時候他心里是怎樣的感受?已不記得了。 恨她?不可能不恨吧。明明就已經嫁給她了,可還要喜歡上旁人。怎么能這么不守規矩??!喜歡他就好了。他那么急著長大,終于長大,卻是這樣的結果。 可是要怎么才能恨起來?他從記事起就只有她,喜歡了那么多年都是她。 寒梅最堪恨,長做去年花。 那一年冬至他們圓房。少年初嘗情_欲滋味,又是自己喜歡到骨子里的人,便難加節制——也或許是一種報復心。他總是想在床笫間令她沉淪,明明向往兩情相悅,最后還是強迫了她。 阿客很順從,她不曾反抗過。她一直都努力的接受他??赡强咕苁菑男牡鬃躺鰜淼?。 她只是抑郁,不斷的從噩夢里醒來。吃不下東西去。 她醒著的時候只是說,“黎哥兒,我怕是不好了?!笨伤@夢的時候說得更多。她越是虛弱,神志便?;煦缙饋?,那些心里話也就說出口了。每一句蘇秉正都聽著——她就只是不能將他當丈夫來愛慕,這婚姻常令她感到罪惡和羞恥。她悔恨自己沒能救下那個人,令蘇秉正手上沾了他的血。 他用盡了所有辦法,只是想令她好起來。直到最后才終于肯承認,一切的癥結在于他的執念。 只有他肯放手,她才可能放下心頭重負,漸漸好起來。 他不能不認命。 他領著周明艷到阿客床前,說“阿姊,她是周娘”。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放棄了奢望。只要她好好的活在她身邊,就夠了。 蘇秉正叫停了步輦。 四面飛白,雪樹銀花,瓊臺玉砌,只太液池水幽碧。水中沉碧亭孤島獨立,像是一滴濃墨將融。 蘇秉正望著沉碧亭,亭中有人奏琴。過于遙遠了,看不真切,如那琴聲一般,似夢似幻。 他確實很久都不曾聽阿客彈琴了——自從那天夜里她對著窗外雪中一樹早梅,說,“黎哥兒,我怕是不好了?!?/br> 他知道那天她翻看那些年里積攢的手稿,從中追憶當年一點一滴??勺詈蟮淖詈?,也只嘆“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br> 是啊,她終究為何要凌寒綻放,不待春來?他也愿她不做那一枝早秀之花,他已恨君生我未生。 他去時她正在彈梅花落,那笛曲被誰移植到琴上,于幽嘆中平添一份淡然??山K究已是落梅之相,無可挽回了。 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 蘇秉正站在曲橋上,望著阿客,阿客也望著他。 一曲終了。風自水上過,卷進了一蓬雪花,化在她烏發之間。無風時水上卻比陸上溫暖,有風時卻陰寒更甚。她一瑟縮,抬手裹了裹披風。黑潤的眼睛垂下來,襯著白玉似的面色,便顯得楚楚可憐。 然而面容上還帶著她固有的沉靜自持。 蘇秉正只是控制不住腳步,已然向亭中走去。 阿客屈膝向他行禮,他先瞧見她的手,那白纖十指已凍得通紅。他抬手解去披風,裹在了她身上。又將她的手握住了。那手跟冰似的,他暖不過來,就貼在胸口上。 可他居然沒什么想要問她的,“回去吧?!本椭徽f。 阿客抿了抿嘴唇,反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卻垂著頭說不出話,最后也只輕輕的親吻了他的指尖。 望著她無措等待的模樣,蘇秉正的心口竟隱隱疼了起來。 她屈服了。只是這么簡單的答案而已。他想,究竟有什么好心疼的? 作者有話要說:沒寫到計劃中的進展……感覺自己越想加快進度,就越是拖沓起來…… 熬不住了,明天再寫。 大家節日快樂,萬事如意^^ 正文 33時晴(一) 天色已然晚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間只見茫茫一片飛白。 步輦行得穩當,四下里悄寂無聲。阿客坐在蘇秉正身邊,手攥在他的手里。她悄悄的抬頭望他。 蘇秉正目視著前方,眉目清俊淡漠。察覺了她的目光也不肯望回來。只手上輕輕的摩挲,扣住了她的指尖。 這一日她將他從去往紫蘭殿的路上截住,以琴挑之,是赤_裸裸的爭寵,已無可辯駁。蘇秉正便也無需再問,她是否故意。他想做什么,都是她自討的。 然而阿客也是下定了決心。 她已死過一遭,再世為人,而蘇秉正也未曾將她當盧德音看。她不該再有心結。他們之間就只是皇帝與妃嬪。如她所求,邀寵與承寵都是理所必然。她需得重新去認識身旁的男人。 蘇秉正的面容她早看過千百次。幼時他蹣跚學步的模樣也還歷歷在目,明明已經從那么幼小的孩子長成這樣挺拔的青年,可在她腦海中,他的模樣竟仿佛從未變過。 這回細細的打量他,卻恍然覺得自己幾乎已不認得他了。 他身上少年青澀已然褪去。就像月華之下一柄湛然長劍,凜冽寒冷,光芒割人。他確實已長成男人,那氣勢淬煉出來,卻無鞘收束。鋒芒所指,必有戕夷。不動聲色,已令人駭然生畏。 確實與記憶中截然不同了??伤械降囊琅f是心疼。 她驟然記起的,是當年與蘇秉正圓房時樓夫人說的話。 “黎哥兒性子鋒銳,一往無前。在旁人眼中多么堅強可靠?可我卻時常心疼他。阿客——情不可極,剛則易折;上善若水,柔者長存。他也并非就不明白這么簡單的道理,可他偏偏就是不能有所保留……” ——蘇秉正確實是用情太過,以至于將她逼至絕路,再不能回寰??伤K究還是他的棲居之所。在她哪里他可稍稍舒緩,不必強作孤家寡人。故而也不曾緊繃到這么鋒芒畢露的地步,看上去斬佛屠魔,內里卻行將折斷了。 阿客的心境便有些復雜。 ——往事終究是難掙脫的。 可心疼終究不是心動,否則當年她便該愛上他了。 她尤記得當年華陽非要嫁與王宗芝,自己也曾勸說過她??扇A陽咬定了,她是喜歡王宗芝的。她說得很清楚,“相看了那許多,也不是沒有尤其俊美出眾的??刹徽撌谴逌涍€是蕭南山,都不過令我想起玉樹松柏——擺著看是名貴的,可也只是擺件。唯有王宗芝,他望過來的時候,我便覺得被他撲住了一般……他就像一只大貓,連眼睛都是攝人的?!?/br> 阿客看王宗芝,也是玉樹一般的人物。到了華陽的口中,他便成了一只大貓??v然事實證明他華美高貴早饜足了肥美,不屑撲人的。華陽也打從心底里渴望被他撲倒,他撲倒得太君子有度她還要恨他敷衍。 ——心動確實如被捕獵一般,那一瞬間的血脈賁張,像是一場廝殺??释凰哉己蛶ё叩母杏X,她也并非沒有體會過。當年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克制住,生生將自己撕裂了一般。 那感覺與她對蘇秉正的截然不同。 可也都是往事了。 她還是想要對蘇秉正心動的。不然做那些事,總難免空虛和放縱。 步輦行至瑤光殿,終于緩緩的停了下來。 蘇秉正松開了阿客的手,淡淡的道,“已到了?!?/br> 阿客握了握手指,終于還是又抓住了他的手,仰頭望著他,“還有別的曲子,陛下可愿意一聽?” 蘇秉正才終于肯再與她對視。他眸光幽黑,像暗夜深沉。阿客便覺得目光被他鎖住了一般,竟不能逃。她就有些心慌,可還是強定住了,道:“……別走?!?/br> 他的瞳子驟然一擴,道:“好?!?/br> 一切就這么急轉直下了。他攥著她的手腕,幾乎是將她拖到了寢殿。那花木流景一般的過,她幾次差點絆倒,繡鞋都磕掉了一只。只嗅到殿內沉木香,帷帳一重重的被掀開,帶起風聲。 然后轉眼間便被他推倒在床上。她下意識的要坐起來,他便已欺身下來。手腕被他壓住了,整個身體都被他扣在床上。他的嘴唇就那么粗暴的壓在了她的唇上。阿客缺乏接吻的經驗,她曾設想過類似的場景,可真到來時那激烈還是超乎她的預期。唇舌之間的翻攪纏綿不亞于一場□,她完全不能回應,就只覺得窒息。拼命的想要吸入空氣,卻只讓他的唇舌入侵得更深。 他單手圈住了她的腰,像是要將她折斷般抱緊。膝蓋頂在了她腿間。阿客悶悶的叫了一聲,可聲音淹沒在貼合的唇齒之間。 頭腦已經有些混沌,胸口一陣陣的刺疼??諝饨K于涌進來的時候,她劇烈的喘息。想要起身,卻將脖頸送到他唇邊。他在她耳根輕輕的一咬,阿客便脫力再度摔回去。她抬手圈住他的脖頸,像是溺水時攀住了浮木。 她沒有生母教養,便無人記著該提點她學些床笫間的技巧?;楹蠼虒耸碌墓霉迷畹奶徇^,可她羞于去聽。然而聽了大約也沒有用的,她全身都軟了,力氣詭異的流竄,一切動作都不歸理性控制了。 有涼氣沁在皮膚上,衣衫早已大開,凌亂的勾纏在手臂間。卻越發覺得燥熱了。全身都被他的嘴唇、手心和衣褶揉搓著,浮浮沉沉,不經意的一重,便令她呻_吟。她確實準備過無數次了,可依舊不能自控,不知應對,這感覺令她焦躁不安。 他含住她的耳垂,在她耳邊低促的喘息,“……衣服?!彼﹃∷氖?,扶在自己的衣帶上。 時間有那么一瞬間的停滯。連聲息都不聞。就只有心臟清晰的跳動。那一瞬,她頭腦是清明的。 阿客抬手拉開了他的衣帶。 她就想起那一年的盛夏,翠紗如煙,月光勝雪,滿院子荼蘼花謝。忽而涼風度入,花枝橫斜。丫鬟們說著“雨來了”,匆忙各去閉窗。她聽到剝啄聲響,見人都去了,便獨自上前開窗。 一瞬間傾盆大雨泄下。 一生那許多不如意,可每一個選擇,她都不曾后悔過。 蘇秉正進去的時候,阿客抱緊了他的脊背。這身體早接納了他。那快感依舊令她感到罪惡,越到深處便越不能沉淪??芍灰蝗ハ?,這種事本身還是令人沉迷的。她就只在他開口喚她阿客的時候,迎上去,堵住他的嘴唇,親吻。她的親吻令他越發不能自持,竟就這么結束了??伤⒉痪趩?,就只更用力的抱住她,像是要將她融到自己的身體里。溫柔的親吻。 他雙手捧著她的臉,籠罩著她。額頭相抵,身體貼合,唇齒相接。他聲音低緩的呢喃,“阿客,阿客……” 可阿客叫不出“黎哥兒”來。她就只會迎上去親吻他。然而蘇秉正也沒有強求,他仿佛已得到了比想要的更多。濕熱柔軟的嘴唇落遍她全身。第二次他就已沒有那么急。阿客拙于應對,他便隨手把扶??窗⒖屠Ь肓?,便輕輕拂開她的頭發,“睡吧,我自己來?!?/br> 蘇秉正在她身邊熟睡。 甚至阿客從他身旁起來,他都沒有驚醒。 和一年前想必,著實安穩了許多。她記得那時她已查出了身孕,蘇秉正每夜賴在她的身邊。兩個人明明相安無事的各睡各的被褥,可他總在她起身時醒來。阿客有時煩了,他便不出聲。這沉默只令她壓力越大。后來他便裝睡??伤粗麖男〉酱?,他是醒是睡騙不過她的。 當年她對他確實未存恃寵而驕的心思??蛇^河拆橋的詬病總是逃不過的。 她就只是焦躁。她找到了盧佳音。她想著,范陽盧氏果然還是有后人的。她的人生忽然就有了指望了。然后就克制不住的,想要一個孩子。她只能同蘇秉正生??伤仓?,邀蘇秉正入幕意味著什么。蘇秉正再珍重她,也不會那么輕賤自己,準她招來揮去。她想要他的孩子,就必須得接納他的全部。 終究還是下定了決心。 也不是全然不心存僥幸。想著這么多年了,他的感情也許已淡了?;蛘咭怀玫搅?,發現也不過如此。再或者等她身懷六甲,便能順理成章的疏遠起來??梢彩钦娴南脒^,若他此心不變,從此就好好的跟他過日子。舉案齊眉,直至終老。 但他不肯按著她的步調緩緩的來,不肯給她適應的時間。倏然間就登堂入室。第一次共枕阿客便明白自己沒準備好,她想安排退路抽身??伤豢?,她便沒有資格拒絕。終于將日子過得亂七八糟。 生產前她便預感到不好,那么拼命想活下去,結果還是不能。 說不怨他,也只是說而已??烧嬉肪?,又能怨得了他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卡文太久,又有些不會寫了 總之恢復更新……全勤已經丟掉了,不過算了。過兩天閑下來了,會努力多更 正文 34雪霽(二) 這一場雪后,天便沒有再回暖。十月初,北風就呼嘯起來。 百草枯折,庭院里便日漸蕭條。連月季花也凋敗了時,蘇秉正就差人送來兩株山茶。半人高的一株養在花盆里,一樹統共開十余朵花。那花瓣皎潔如冰雪,仿佛能化在手里。重重疊疊攢作玉華,幽閑清淑,滿室淡香。 闔宮上下也只她一個人得了。旁人倒也罷了,阿客當年嬌寵蕭雁娘習慣了,隨手就指了一盆,道:“給拾翠殿送去吧?!?/br> 殿里人便都一怔,還是葛覃上前低聲勸說,“怕陛下知道了,心中不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