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他便有些不悅了——阿客這么做,那是理所當然。盧佳音學她穿衣打扮也就罷了,若連這都要學,便太掂不清自己的分量了。 他便起身走到盧佳音的面前。盧佳音似乎還沒回味過來,只略有些疑惑抬頭——那眼睛極溫柔和明亮,微微彎起來,像是盈盈一泓水光。她生得跟阿客確實像極了,蘇秉正想。 他走到她跟前的時候,盧佳音依舊沒有回味過來,蘇秉正便伸手勾了她的下巴,令她將頭抬得高高的。她垂著眼眸,似乎在忍耐。長睫毛遮住了目光,不與他對視。這模樣令蘇秉正一時有些恍惚,四周仿佛有燭火映著紅帳,阿客還是十年前的阿客。 他的拇指擦過她的嘴唇,那嘴唇軟而姣好,像是碧桃的花瓣,令人忍不住就想含住。蘇秉正望著她的目光不覺就有些深,他用另一只手摘去了她發髻上的絨花。她仍忍耐著,面色卻立時就變了,竟是有些羞惱。蘇秉正下意識的便將手收了回去,退了一步。 盧佳音終于放下了針線,在他面前站起來,垂著頭后退了一步。 蘇秉正這才清醒過來。 可心口依舊在砰砰的跳著。明明是故意威壓她的,可那一刻卻真把她當成了阿客,以為自己又沒克制住唐突了她。 難免是要失落一陣子的,可也早習慣了。畢竟阿客死去已經快要一百天了。 他便坐下來,令盧佳音站著答話。 “你有什么想要的?” 盧佳音淡淡的回道:“并沒什么特別想要的?!?/br> “那么當初為什么入宮?” 她依舊字斟句酌,“采選得中,便入宮了?!?/br> 蘇秉正便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你入宮的原委,朕已經找人問過了。此刻就只想知道你的理由?!?/br> 阿客被他問住了。 盧佳音入宮的原委,她是調查過的——可她要在宮外打聽消息,并不像蘇秉正那么方便。甚至都不能像旁的皇后那么方便,因為她在宮外是徹底沒有勢力的。便只知道,盧佳音因秋疾錯過三次采選,第四次才得中。中間似乎也說過親,可不是門戶不匹配,便是旁的緣故,都沒有成。 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推測出盧佳音想入宮的理由——甚或該說,她連盧佳音是順其自然,還是被迫無奈入宮的都不清楚。 便只能道:“僥幸得中,云胡不喜……不知該有什么旁的理由?!?/br> 就好比有人向往布裙荊釵、舉案齊眉,自然也會有人向往侯門深宮、珠圍翠繞。 蘇秉正便微微瞇起了眼睛,“若沒有選中,你便不嫁了嗎?” 阿客是真的不知道,這個時候該給出什么樣的答案。她只略蹇頓了片刻,蘇秉正便窮追不舍,“朕聽說,秦明橋曾向你求親,你為何沒答應嫁他?” 阿客腦中便嗡的一響,過了一會兒才記起,蘇秉正問的是盧佳音。 她與盧佳音之間,竟然有這么多巧合。 她更想不出盧佳音拒絕秦明橋的理由——是因秦明橋大她十余歲?秦明橋該娶過妻子了吧?那么是續弦?總不至于想令她做妾吧? 她腦中百轉千回,蘇秉正只望著她,靜靜的等著。 “婚事自然有父母做主。想來他們另有考量,父母不曾對我提起,我也不曾問過?!卑⒖痛鸬?。 蘇秉正終于放過她,不再發問。他不動聲色,可阿客還是看出來了,她的答案顯然令他失望了。 他沒有再留。一言不發的起身離開了。 秦明橋去盧家提親,盧佳音的父母是樂見其成的。固然是當續弦,但天德年間的進士,在民間也是美名盛傳。且秦明橋已是州郡長官,婚事若能成就,則是盧家高攀。因盧佳音抵死不從,此事才作罷。 ——這一些,蘇秉正已追查出來。他只不過想拿來試探盧佳音罷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試探盧佳音,也不是第一回半途而廢。 他跟華陽公主如何保證,到了盧佳音的面前,就全煙消云散了。對上她的目光,他只是沒有辦法真把她和盧德音區別開。 他再有多少心機多少能耐,在盧德音面前都使不出來。她就像是他的一個劫數。 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她肌膚的觸感,他身上略有些發熱。從阿客有了身孕,他確實有小一年不曾好好的疏解過了。 只是心中倦怠,也不想往旁處去,便獨去洗沐。 他懶散的靠在池壁上,任由宮人替他清洗按摩著。清水漾起來,人便有些昏昏欲睡。 他恍惚又記起自己當年那場大病。 其實那病是怎么回事,蘇秉正也已記不清。 他只記得自己惹阿客生氣了,不論怎么道歉,阿客都不肯回轉心意。她發脾氣也總是悶悶的,從來都不肯抱怨或是吼叫出來??商K秉正寧愿她開口訓斥他——她心里仿佛有那么一道門,每每遇見事便將自己關進去,任誰敲都不開。每到那個時候,蘇秉正便總覺得自己被她丟棄了。 她將蘇秉正送回房中,蘇秉正難受了一夜,可他不敢再去找她。 第二日醒來便有些昏沉。去阿娘房中請安時,聽到她說起阿客的親事,便覺得被雷劈中了一般。 他似乎是跟阿娘爭執了,問她為什么非要把阿客嫁出去,留下來不好嗎? 她阿娘并未覺出他心意浮動,說道,“我是想把阿客留住的.可當年你父親接阿客入府時,便說得明白。阿客還是盧家的女兒。她的親事上,阿娘做不了主。若你的阿兄們還活著,許還能提一提……” 話說到這里了,他也只能陪著母親緬懷死去的兄長們。 后來就又說到了良哥兒。不過,彼時良哥兒已是太子的長子,阿客的身份自然配不上他。 ——總之一屋子的女人,沒有一個提到蘇秉正。 他渾渾噩噩的從他阿娘房里出去。便遇上了為秦明橋跑媒的杜夫子。 一整日所見,人人都在為阿客出嫁忙碌,他們滿含暗示意味的話語和笑臉真是令人煩透了。 再后來的事,蘇秉正便不記得了。他單是知道自己做了一場噩夢,夢里的人似乎是阿客,又似乎不是。他在夢里一遍遍的驚醒過來,然后發現這不過是另一場噩夢。在夢的最后客扯落了帷帳,大火騰騰的燒了起來。她在烈火中回頭,火焰映在她淡漠如水的眸子里。他望見有人沖進火中去找她,便有烈火焚身的痛楚。他在火中煎熬著,忽然感到有人敲了他的額心,有金光自空中落下,誰的聲音在耳邊說,“歷劫三度,尚不肯超脫,你竟也是個看不破的。如今孽緣得續,便生受著吧?!?/br> 便有雨水落上手背,身上驟然便清涼起來。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到阿客坐在他身邊哭。 這次終于是真的醒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還有一章t__t日更、雙更什么的,果然超出我的能力范圍啊 正文 23舊情(六) 再后來,阿客便搬回了他房里的北套間。 蘇秉正一直不敢問起她和秦明橋的親事怎么樣了。他不想讓阿客嫁出去,可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昏迷的那些天里,阿客已嫁給他。固然他當時還小,并不真的明白婚姻是怎么回事。但他也知道,那樣是不好的。 旁人談起秦王府里那一場婚禮,含糊其辭的態度只證明了這一點。王府上下對阿客也很微妙,稱呼她為世子妃的語氣十分猶豫。 所有這些,阿客都淡然以對。她待他一如既往,只是她再笑起來的時候,便沒了當初的快活與不拘。 蘇秉正從那個時候才真正的決心成長起來。是他讓阿客落到這種地步,他只想將欠她的再還回去。終有一天別人提起她的時候,只會羨慕她嫉妒她,而不會背過身去閑言碎語拿她說笑。 他一向都才智出眾。加倍奮發起來,很快便將平輩人甩在身后。等他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長安多少俊才,可提到他時眼光再高的人也得評一句“驚才絕艷”。他初學騎射時,軍中將領調侃他稱他“蘇郎”??僧旘E馬散蹄,他在馬背上張弦射裂箭靶后,“蘇郎”二字也成了貨真價實的美稱。 旁人還在掙名聲的時候,他已開始幫著父親籌設文史館,與宇內時士論及政務。彼時秦王府與太子東宮的齟齬人盡皆知,蘇秉正也無需掩藏自己的材質,他能從任何一項上全面碾壓良哥兒。 他自認能令任何嫁給他的女子引以為傲??梢卜且龅竭@一步,才會明白,阿客也許真的只是不想要他。 年齡漸長,便也慢慢明白了男女之事,夫妻之倫。他與阿客有名有份,便從不做他想,只一意將阿客當自己的妻子看待??烧嬉娏税⒖?,也還是會緊張。多少次想將“阿姊”改成“阿客”,到了嘴邊,只是說不出來。 他一輩子在阿客面前都沒有秘密,所有的糗事都讓她瞧見了。連十六歲時初遺都被她撞上,那次他足足躲了她三天才敢再跟她說話。他從來都不落人后,便比他年長許多的也未必有他的見識與心計。唯獨在阿客面前,他常覺得底氣不足。 但也不是沒有自作主張過。 他也曾努力將自己在阿客面前展現出來,令她拿他當男人看。想讓她在見到他的時候,也面紅耳赤起來。 可是你怎么讓一個從來不肯將你放在眼里的人,在看到你的時候感到羞澀?阿客便看到了他的優秀,也只是與有榮焉,而不會為此心動。 反而是旁人,便從來都無知愚駑得頑童一般,也依舊能將她打動了。 阿客看中的和看中她的每一個男人,蘇秉正都嫉恨。他求而不得的人,憑什么他們謀求起來就名正言順?明明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喜歡,更努力的去追求。 蘇秉正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這些情緒。 誰知不過提到秦明橋,就又想起了這么多。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對阿客的愛也要在這些求而不得的輾轉反側中轉而成恨。 華陽說得對,留盧佳音在身邊,只會不斷的揭開他心口上的傷疤,令他沉在泥潭里,無法從對阿客的感情中走出來。 本來他對阿客的追逐就只有徹底的絕望或是完整的得到才會停止。令他絕望了,卻又給他送來這么個似是而非的影子,就像是一種折磨。 沐浴更衣完畢,蘇秉正回到寢殿。 他沐浴時華陽來過,在他書案上留了小山似的一堆東西——這個當姑姑的,仿佛連三郎十歲的玩具都給預備好了。 采白來跟蘇秉正稟報,道是:“公主說要隨駙馬去西州,這些天忙著準備行裝,王家那邊還有大堆的人事要處置,就不特地來跟陛下辭行了。三皇子的百日賀禮她預備好了,先送來一些,剩下的百日那天再帶來?!?/br> 也真是華陽的風格。 蘇秉正隨手翻了翻,問道:“你看著她心情怎么樣?” 采白就有些想笑,道:“我瞧著挺好……”她說挺好,但蘇秉正已經能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得意的傲嬌著的華陽的模樣了。 ——本來她和王宗芝之間,就與他和阿客不同。 “沒抱怨西州艱苦?” 采白笑道:“公主怎么可能向婢子抱怨?”停了停又道,“前幾日聽盧婕妤說到西州,說那邊瓜果甘甜如蜜,有天山雪水滋養,十分的豐饒……想來太艱苦的地方,陛下也舍不得公主去?!?/br> 蘇秉正還隨手翻看著華陽送來的東西,聞言手上便停了,道:“天山……你說折羅漫山?” “婕妤似乎提到過別名,我卻記不太清了?!?/br> “……想不到,她竟知道這些?!?/br> 采白笑道,“婢子聽她西邊的事,如親見一般。那些山名、地名、河流名,乃至歷史古國,都是隨口道來。人說讀書人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可見是真的?!?/br> 蘇秉正淡淡的道:“那也要看她都讀些什么書?!?/br> 便不再和采白閑聊,只道:“將東西都給三郎送去吧?!币膊徽冶R佳音試探,直接出門上輦,便往瑤光殿去了。 ——當年阿客對西域好奇時,他也想說些東西給她聽。但書志中提到那邊的少,便提起來的也多是輾轉抄襲,他竟翻查不出所以然。終究還是讓西方諸國來朝的使者去和阿客講說。 西邊的地理往事,不好好的做一番功課,朝中只怕也沒多少人能說清楚。盧佳音卻能隨口道來??梢娝麑λ€是知之甚少。 蘇秉正去瑤光殿次數寥寥。侍從去通稟時,一殿人都還懵懂著。她們單是聽到風聲說蘇秉正往這邊來了,但繞太液池有多少亭臺?誰都沒想到是要到她們這里來。幾個才人寶林慌忙準備,還不及出迎,就又傳來消息,蘇秉正已進了盧佳音房中。 葛覃和芣苡戰戰兢兢的在一旁伺候著。 蘇秉正進屋就命她們將殿里的書悉數取來,卻不說為什么,難免令人猜疑。 但天子也并沒眾口傳說的那么反復無常和深不可測,坐在書案前翻看書卷的模樣,真是靜好如畫。 他看書速度極快,一目十行都說慢了。片刻間,堆了滿案的書卷便全閱覽完畢。他就抬頭問道,“沒旁的了嗎?” 葛覃和芣苡對面相望,還是葛覃出來答話:“回陛下,沒旁的了?!?/br> “從旁處借來的呢?” 葛覃便小心道:“婕妤素來不愛借東西的?!边@是實話,盧佳音出身貧寒,在宮里沒多少交情。不但不愛借東西,甚至旁人送她什么,她都推辭再三。推不過時也必尋些旁的事還報。她是不愛欠人人情的。 蘇秉正便沉默了片刻。又指著芣苡,問道:“你是跟著她一道入宮的?” 芣苡忙道:“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