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進去了,望見殿內畫面,酸楚委屈立刻便奔涌上來,她再止不住哭聲。 阿客才進殿來,還沒跟蘇秉正說一句話,就聽到侍從通稟“華陽公主到”。只能起身相迎。 一回頭就望見華陽滿臉是淚的模樣。先吃了一驚,便想到不是王宗芝又讓她受委屈了吧。 然而有些姑娘就是越凄楚可憐時越要倔強兇狠起來,華陽怎么肯讓自己在盧佳音面前露出凄涼來? 上前就沖著她道:“你打扮成這副模樣給誰看?!” 阿客:…… 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招惹到華陽了。 “有什么不妥嗎?” 華陽就拽著她的衣服,“這也是你穿得的嗎?”抬手便將推了她一把,直接伸手指著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趁早死了這份心吧!也不照照鏡子,你比得了阿客一根寒毛嗎?” 阿客就有些惱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位小公主嘴上竟沒半點長進。毋寧說年少時還含蓄些,至少不曾真指著她的鼻子罵。 當年她寄養在國公府,華陽憎惡她分去自己該得的奉養和寵愛,說這種話也就罷了。誰叫她就是住在別人家,吃別人的用別人的?可如今她并不欠他們家什么,華陽還是一樣的言辭,便太不知分寸了。 阿客眼睛熔金般望著華陽,不閃不避,“公主倒是說說,我打得什么主意?” 華陽最憎惡的便是她這樣的態度。你明明就是在罵她,她還要跟你講原委曲直——還敢望著她,不知道女人恨女人,最煩惡的就是伶牙俐齒和那對蠱惑人的招子嗎? 華陽真想就不計風度的撲上去和盧佳音廝打。若是盧德音也就罷了,她認栽、認輸??梢粋€冒牌貨,在這里炫耀什么? 蘇秉正適時的按住了華陽的手腕,回頭對盧佳音道:“你先出去?!?/br> 阿客也怕自己再聽兩句,要控制不住脾氣。便不再理會華陽,屈身向蘇秉正行禮,安靜的轉身離開了。 華陽氣得全身都在抖。這若不是在蘇秉正面前,只怕她真要令人扇盧佳音兩巴掌。 一時再想到那些傳言,眼淚啪嗒啪嗒就落下來。 華陽確實百無顧忌,但鬧得跟市井潑婦似的,也是頭一遭。蘇秉正還是過問了一句,“進門就發了一通威,怎么反倒是你先哭了?” 華陽背過身去,垂淚不止。 蘇秉正便將人全都遣開,親手給她倒了杯茶放在案上。自己也躲出門去,由她痛哭。 也就一盞茶功夫,華陽便已洗凈了臉,面色素白的從屋里出來了。 蘇秉正這才給她讓了個座兒,道:“怎么了?” 華陽一張嘴,便又要哭出來。硬將眼淚憋回去,才道:“我要休了王宗芝?!?/br> 蘇秉正沉默了一會兒,“總得給我個緣由吧?” “沒什么理由,煩他了?!?/br> 蘇秉正望了望窗外,看樹蔭搖曳,“朕上個月才授他西州太守一職,眼看著他便要西出陽關去赴任了。西州是國之鎖鑰,干系到邊疆安穩。他遠赴重任,朕不能因為這種理由,就準你們和離?!?/br> “你不用擔心,”華陽是真心惱火了,“他巴不得甩掉我。這是給他的獎賞呢!” “哦……”蘇秉正懶洋洋的瞇起了眼睛,“朕倒是不曾聽他說過。當初是阿姊死活要嫁給他,怎么也該輪到他做一次主了。這句話,得從他口中說出來,才算數?!?/br> 華陽嗤笑了一聲,“他怎么可能說?干系到他滿門榮耀,仕途前程呢!” “那也沒辦法?!碧K秉正道,“又不是他哭求著要娶你,是阿姊自找的?!?/br> “是啊,我是自找的!”華陽漆黑的眸子冷冰冰的望著蘇秉正,“難道阿客也是自找的?說什么輪到他做主了,當初你怎么就不叫阿客做主一次?!” 蘇秉正漆黑的眸子平靜無波,連聲音都幾乎是沒有起復的,“阿姊要沒旁的事,就回去吧。如果駙馬希望阿姊同行,阿姊也差不多該去準備行裝了?!?/br> “我不去!他根本就沒希望我去。是我死活要嫁給他,可這怪我嗎?我怎么知道他心里早有旁人了!” 蘇秉正這才認真的抬頭望向華陽,“他跟你說的?” “我問過他了?!比A陽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他承認了……當初他就不是為了我。我就是比不上,我知道。我有什么辦法??!” 正文 20舊情(三) 從華陽口中聽到這種意味分明的話,蘇秉正感到十分煩躁。 當年阿客確實相看了不少人。 而王宗芝卻是自己湊上去的,似乎是那年唐國公的壽辰,他在棣棠花叢中無意間瞟見阿客,便留了心。 世家名流崇尚本心,行事便常有乖違之處,卻也知道些節度。 王宗芝對阿客留了心,卻不曾走正路令府上長輩相看,反而是自己親到秦王府去拜訪,借著到府上聚會宴飲的機會,靠近阿客。彼時阿客正幫著王妃處置外事,倒是偶爾得見外男,便這么和王宗芝認識了。 只因兩人都行的端正,并沒有什么流言傳出來。 那年冬天,在國公府香雪臺的梅花海里,兩個人不期而遇。彼時阿客身旁只帶著采白,王宗芝則是只身一人。雪下得大,而紅梅如烈酒騰燒。王宗芝就在紅梅海里,向阿客表白了心跡。 華陽說她比不過——蘇秉正又何嘗覺得自己比過了?他在那大雪里望見他們對面相望,玉樹瓊花,俱是畫中人物。各自了然一笑,便如靈犀一點。蘇秉正厭憎這份和諧,便刻意的,一動不動的站在雪地里望著他們。 阿客便攬裙行禮,頭也不回的離去。王宗芝在梅樹下望著她的背影,壓根不把對面遠遠站著的蘇秉正當一回事。 ——誰會把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的敵意當一回事呢? 阿客走到他面前,便解了披風給他裹上,“這么冷的天,怎么跑出來了?” 蘇秉正便道:“想看梅花?!?/br> 當天夜里蘇秉正便病了,發燒燙得迷迷糊糊。阿客守他到半夜。半夜燒稍微退下去了,他意識才清醒過來,見阿客已經伏在他床邊睡了。他推了推她,她忙從夢中驚醒,問道:“喝水嗎?” 蘇秉正憋了半天,才道:“……你出去?!彼胄〗狻刹恢獮槭裁?,忽然就不能再當著阿客的面說這些。 丫鬟們將他服侍好了。他才又鄭重的請阿客來陪她。他瞬也不瞬的望著阿客,問道:“阿姊要嫁給王宗芝嗎?” 阿客噗的就笑出來,“想什么啊你……”她移開目光,神思一時就飄遠了,“不過就是偶然遇到罷了?!?/br> “不嫁給他?” “不嫁給他?!?/br> “不喜歡他?” “不喜歡?!边^了一會兒又要說服誰一般,道,“再說也不可能?!彼徒o他順了順濕漉漉的鬢發,目光帶著些溺愛的笑意,暖暖的望著他,“……睡吧?!?/br> 蘇秉正睡不安穩,一整夜、一整日的都不安穩。直到午后阿客回來,抱了一樹紅梅花進屋。他望著那紅梅花,抬手拈了兩朵,小心的為她簪在鬢上。那個時候他想,阿客一輩子都不嫁出去才好。 他是知道王宗芝與阿客這一段的。 其實他也并沒把這一段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王宗芝一開始就不是什么威脅。阿客不喜歡王宗芝,她親口說的。她甚至都沒考慮過要喜歡他。 至于王宗芝對阿客怎么樣——大約也沒那么喜歡吧。蘇秉正想。因為他真正的喜歡過,所以他知道人喜歡起來是什么樣子的。 那個時候阿客拒絕了王宗芝,可王宗芝抬眼望見蘇秉正的時候,還能客套的對他點一下頭。 所以他固然對華陽說,“王宗芝不好”,但華陽那么堅持非要嫁給王宗芝的時候,他也沒有強硬的反對。 結果他們成親十幾年了,華陽忽然跑到他跟前來崩潰的大哭,說什么王宗芝喜歡的是阿客不是她……他才只覺得煩人,他們夫妻之間折騰,做什么要把阿客扯進去?阿客很稀罕王宗芝嗎? “行了,別哭了?!碧K秉正對華陽道,“回去拿刀子比在他脖子上再去問他喜歡誰。他有本事死都不肯喜歡你,你再死心也不遲。若連這么點兒決心都沒有,當初就敢強逼他娶你?”他抬手點擊著桌面,兄長般教訓著她,“王宗芝是你想要了就搶到手,不想喜歡了就能隨手丟掉的人嗎——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朕的臣子。還跑來找我哭訴,看你那點兒出息!” 華陽抽噎了兩聲,一口氣沒舒緩過來,就開始打淚嗝。越發凄慘。 她還想再辯解什么,但開口就打嗝,忙著遮掩,竟都說不出來。 眼淚淌了一臉。但心里卻真有種豁然開朗之感。是啊,王宗芝有本事死都別喜歡她啊……反正已經到了這一步,也不差刑訊逼供了。他要真敢說不喜歡,她也就真一刀子砍死他一了百了。 這么一想,又覺得悲慘起來??赡墙^望感卻已經消散不見了。 她幾乎想立刻就回去cao辦,到底還記著要把淚痕洗干凈了,干干凈凈的出門去。 出去時就看到蘇秉正還坐在那里,一個人發著呆。初秋午后的陽光照亮了富麗堂皇的宮室,他浸潤在明光里,雪玉般白的皮膚,烏墨般黑的頭發,就像是畫洇在了水里。那景致靜美無聲,華陽只抬眼一望,心里便難受起來。 “黎哥兒,”便開口喚了他一聲,“——眼看就是三郎的百日了?!?/br> 蘇秉正抬眼望著她,一時還沒回過神來,目光便有些茫然,“百日?” “嗯。你打算怎么替他慶賀?” 蘇秉正便低頭想了想,“怎么慶賀……就按著慣例吧?!膘o了一會兒,又道,“一百天了啊……已經這么久了,怪道近來都夢不見阿客了?!?/br> 華陽抬眼望他,“那個盧佳音——” 蘇秉正抬手止住她,“宮里的事你就別插手了?!?/br> 華陽抿了抿唇,“按說,你屋里那些事我確實管不著??蛇€是那句話——你眼下這樣,我不放心?!?/br> “愛cao些閑心?!碧K秉正嘆了口氣,“我倒想找個人來騙我,可阿客已經死了。我醉得不省人事時,也還是記得阿客已經死了。阿姊,如果有誰能騙過我,于我而言也未必不是件幸事。所以,你真不必cao心——處置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幫我省心了?!?/br> 華陽臉上就一紅——她是知道自己的毛病的。蘇秉正后宮那些人精,她能玩過哪一個?王宗芝后院兒一個女人也沒有,她都能把日子過成這樣,就可見水準。插手進后宮,確實只會徒然被人利用,給蘇秉正添亂罷了。 阿客從蘇秉正殿里出來,一個人生了會兒悶氣。 不過也只是氣了一會兒罷了——在她心里,華陽就是個得天獨厚的小公主??v然嬌慣些,那也是她該有的特權。她其實是羨慕華陽的,華陽就像一個她注定實現不了的夢。率真、莽撞、隨心所欲。 誰不想像她那樣活著? 只不過阿客沒她那么好的命罷了。 風聲窸窣,阿客就在紫薇花木前,輕輕的嘆了口氣。 十四歲那年,她是真的想要嫁出去——也許她比任何姑娘都更向往出嫁。并不是樓夫人對她不好,事實上樓夫人對她真的如親女兒一般疼愛,可是她畢竟不是她的女兒。 寄人籬下的滋味總是難以下咽的,她想要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庭。那個時候樓夫人也應允了,她相看人的時候,華陽還曾幫她挑剔過——這位小公主,有時候阿客真弄不清她是怎么想的。她恨阿客的時候,大約將阿客當世上第一可惡第一該遭報應的人。但阿客真遇上什么事了,她又生怕阿客沒閱歷,在別人手上吃了虧。 這個敗家,那個是蕭家挑剩的,這個兒子都好幾個了,那家婆婆打殺過小妾……你可是大家閨秀,怎么能嫁個白身! 其實不是白身……才十八歲就已舉茂才,固然出身低微,可也是真的喜歡她,也真的相中了盧家。 不過再辯解又有什么用?她挑來選去,終究還是有緣無份。 ——有些人情,如影隨形一輩子,是要用命才能償還得清的。她終究還是沒能嫁出蘇家。 華陽終于肯回府。 蘇秉正一個人站在窗前,望著外面尚未開敗的紫薇花。 并不只是華陽,連他也漸漸覺得,盧佳音與阿客從容貌到氣韻都像到了極點。事實上她一襲深衣徐徐走過來的模樣,從進門時就已將蘇秉正騙過了——他并非對當初的盧佳音全無印象,今昔對比,就比華陽更能覺出盧佳音的變化。 容貌、習慣上容易模仿,可神韻沒那么容易。能像到讓蘇秉正也認錯,就更不容易。畢竟他曾那么用心的揣摩阿客的悲喜愛憎,只為討她片刻歡心。 若盧佳音是故意的,心計該有多么深沉。 侍從來通稟,少府派了人來復命,蘇秉正才回過神來,道:“宣?!?/br> ——因為當時盧佳音對盧毅態度蹊蹺,他曾差人去調查過盧佳音。也并非旁人,就是當初將盧佳音采選入宮的花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