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做這個動作時,他的手好似沒什么力氣,一直在顫抖。 謝書盯著他蒼白手背上的青筋,掃過他微紅的眼尾,見他將自己攬入懷中,而后彎下脊背,將額頭放在自己頭頂。 他輕輕喘息著,胸腔隱約震動。謝書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能聽見他喉間破碎的呻.吟。 而后他抬起頭,謝書看見他唇邊的血漬,一滴一滴落到地毯上,同她的血混在一起。 他抬起指尖,撫上唇角,似是不明自己怎么會吐出血來。 下屬緊張地喚他,他也像是沒聽見。而后鎮定地將女子的身體抱起,茫茫然地帶她走到房內室。 他將她放在榻上,阻了人進來,為她換上干凈的寢衣。 輕紗幔帳間,女子像是睡著了。 他彎了彎唇,眼睛還是紅的,卻沒有淚,唇邊血跡未干,落在蒼白的肌膚上,莫名凄艷。 然后他轉身走了出去,到季召面前,隨手拿過下屬的劍,干凈利落地插進季召的胸口。 * 叛軍被誅,季淮繼續做著他的皇帝。他讓人將季召的頭顱割下,懸在城門上。 新后在宮變中香消玉殞,新帝為她舉行了葬禮,將她葬到皇陵。整個天都都在哀悼,可大臣們已經蠢蠢欲動。 他們讓新帝再立后,新帝聞言笑了,什么也沒說,只讓人將那些提議的人推到宮門口,各自鞭笞二十。 再也沒人敢提此事。 朝會結束,新帝回到承啟殿。 他進到書房,拿起筆開始作畫。 他勾勒出一個女子的輪廓,畫她細彎的眉,畫她明亮的杏眼,畫她粉潤的櫻唇,最后點了點她的梨渦。 他畫她立在樹上,伸手去夠紙鳶。明媚的光輝下,她笑得比蜜還甜。 如此暖而耀眼,幾乎到灼人眼的地步。灼得新帝雙眼生疼,只能閉上。 待墨跡干涸,他拿起畫,打開暗室。 謝書跟著他進去??匆娝麑嫆煸趬ι?。 她見到了許多的自己,各種姿態,各種模樣的自己。然最多的,重復出現的還是她站在樹枝上,伸手夠紙鳶的場景。 謝書又看他許久。 他的面容依舊俊美溫柔,是一個溫和仁善的君王,除卻不愿立后,不納妃嬪,幾近完美。 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新帝。 漸漸地,新帝已經不再新。他一年一年地忙于政事,親政愛民,將所有心力都投到治理大梁上。 只偶爾會到他的書房里,溫一壺茶,作上一幅畫,然后再將它掛在暗室里。 暗室里已經掛不下了,跟隨他許久的內侍,問他要不要建座暗室。 他看著畫上的女子,良久,輕搖了頭。 謝書一直跟著他??此麖臏睾偷哪贻p新帝,變成內斂的儒雅君主。他的氣質依舊如水,卻是深沉的潭水,像是能包容一切。任何東西投進去,都是平靜無波。 他已過四十,不再年輕,卻依然俊美。歲月未曾損他一分一毫,風霜也沒辦法,只能將他打磨得愈發如玉。 時光在他身上沉淀,好似不曾離去。 可謝書知道,他終是不再年輕。 晨間,他看著銅鏡里的容顏,抬手撫上鬢間的幾根白發。謝書見他露出笑容,溫潤動人,一如往昔。 他沒立后,后宮也無人。大梁一直沒有儲君。 大臣們終是急了,他們不再顧忌他之前的告誡,接連上奏。 這次,他未說什么。 而后次日,他領來一個孩子。 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出自旁支。 他輕彎腰,在讓人宣讀圣旨前,笑問男孩:“孩子,朕再問你一次,你愿意為儲君,擔這重任嗎?” 男孩答:“愿意?!?/br> 很好,他愿意。君主彎眸想著。 春去秋來,這般又是幾年。期間,他一直親手教導男孩,男孩逐漸長成少年,各方面皆很出眾,對他亦是真心敬重。 某日,他讓人喚來少年。 少年來時,他坐在未央宮中,這是已故皇后的寢宮。 他靠坐在美人榻上,眼尾多了幾條細紋,然他轉眸望來時,桃花眸波光流轉,容顏俊美,只膚色透出幾分病態的蒼白。 他病了。少年知道。自元淑皇后死后,他的身體便不太好,此后又是一日復一日的辛勞,至今已是油盡干枯。 且他病得不知是身體,還有心。 他的心已隨元淑皇后的尸體,一同葬進皇陵?;钪鴥H憑一口氣掉著,而現在那刻氣終快散盡。 他同少年交代了許多,到最后聲音越來越輕。 說完,他讓少年出去,讓所有人都出去,而后他掙扎著起身,他走到窗前,看著后院的那棵樹。 那棵樹,高大粗壯,枝葉茂盛,四季常青,與東宮中的那棵極像。 清風吹過,樹葉晃動,其間仿佛站了個姑娘。 姑娘穿著水藍色的裙子,垂眸對著他笑。 季淮也跟著笑了。他伸出手,想要抱她下來,而后手指碰到窗欞,恍惚想起她走了已有二十余年。 人能活多少個二十年,想來活一個便已足夠,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尋光。 然尋光不至,終是獨自走到盡頭。 * 謝書看著他闔上雙目,而后少年進來,對著他磕了幾個頭。 少年將他與她合葬在皇陵,陪伴的還有那幾千幅畫,畫上的全是一個姑娘,沒有哪一幅有過他自己。 待葬好后,眾人離開。 微風里,皇陵靜立。陽光落下,他終于同他的光長守在一起。 * 謝書是哭醒的,醒時心口余痛難消。她從榻上坐起,未看到季淮的身影,便跌撞著跑到門外。 季淮去上朝了。 謝書穿著寢衣漫無目的地走在長廊中。 深秋涼,且今日無陽,她的肌膚被凍的發紫,嘴唇蒼白,卻好似無知無覺。最后宮人看見,想要扶她回房,卻被她阻攔。 無奈,宮人只好拿來披風為她披上。 謝書由著她動作,待宮人披好后。她抬眸,見自己不知何時到了季淮的書房。 她推門進去,無人阻攔。 進去后,書房內很安靜,隱能聞到墨香。 她的目光落在書架上,腦中浮現出夢里的某副場景。跟著直覺,她走到書架前,抬手打開了一個抽屜,而后入眼厚厚一摞信函。 謝書將這些信函拿出,按照順序打開最上面的那封,只見上書—— 【豐平九年,一月初七 病故,返回三年前,醒于東宮?!?/br> 原他是那時重生的么?謝書打開第二封,此封依僅只言片語。 【豐平九年,一月初八 于將軍府,見阿書?!?/br> 第三封。 【豐平九年,三月初一 難熬,提前婚期?!?/br> 第四封…… 第五封…… 一直到大婚后,信上的字跡終于多了起來。 【豐平九年,四月十五 阿書不會對我撒嬌,她對我溫柔順從,像是戴了一層面具。我知她是那人內應。 她不愛我,且想麻痹我,但無礙,我會裝作不知?!?/br> 謝書手指頓了下,她顫著手指打開下一封。 【豐平九年,四月十九 她為那人學廚,為那人學琴,為那人學舞……而后她嫁予我—— 她做得每一道菜,彈得每一首曲子,跳得每一支舞,以及牽她手時指尖的薄繭,都在提醒我,她多么熱烈地愛著另一個人。 她愛的不是我,這些事想做之人也不是我。但無礙,我會裝作不知?!?/br> 第八封。 【豐平九年,五月初七 阿書和那人見了面,我見到那人予她一物。 見我出現,她很驚慌,我本想裝作不知,然實在生氣,隱感嫉妒和難過。故,我未忍住,我笑著說:“阿書,莫要隨便收外人之物?!?/br> 應是怕我發現,她很慌亂地同我解釋。 她還在遮掩,但我沒有拆穿,我不知道我的笑容還在不在,我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佯裝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