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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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以置信地望著趙晏,想出聲確認,但又怕是自己的錯覺。 趙晏被他看得尷尬, 頓時板起臉:“你上不上來?不上來就……給我出去?!?/br> 她身上帶著濕潤的水汽, 妝容盡褪,面頰白里透紅, 黑白分明的眼睛宛如在清泉中浸泡過, 睫毛濡濕,不知是因為沐浴還是別的什么。 這副模樣,讓她的呵斥顯得色厲內荏,加之她話說一半,念及身在燕國公府, “滾”字到了嘴邊又強行咽回去, 音量急轉直下,導致整句話沒有任何威懾力。 姜云琛既心疼又好笑, 輕咳一聲:“趙娘子已經允我留下, 可不能反悔?!?/br> 她進來前,他已經洗漱完畢,當即脫掉外衫, 穿著寢衣在她身畔就座。 趙晏挪到里面, 拖出一條衾被:“不是新的,但洗得很干凈, 你若不嫌棄,便湊合用吧?!?/br> 她的褲腿卷起些許,露出細長瑩白的小腿,姜云琛冷不防瞥見,忙收回目光, 以免重蹈覆轍。 “怎會嫌棄?”他語氣輕松道,“趙娘子分我半個床榻,還賞我被子蓋,我感謝都來不及?!?/br> 趙晏牽了牽嘴角,將另一條衾被橫在兩人中間:“一人一半位置,不許過線?!?/br> 說罷,鉆進被子里,背對他閉上眼睛。 姜云琛熄滅燈燭,側身躺下,看著她的背影,試探道:“你當真沒有話想對我說?” 趙晏紋絲不動,仿佛已經入睡。但四下寂靜無聲,兩人近在咫尺,隔了條聊勝于無的衾被,他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氣息,知道她還醒著。 “那我與你說件事吧?!彼灶欁缘?,“方才我走在路上,有個自稱是趙大郎手下的人跑來告狀,說你出閣前夕,與趙司業散步閑聊,口口聲聲抱怨婚事,認為我配不上你,你一點也不想嫁給我,還請趙司業為你出謀劃策,讓你及早擺脫東宮這個牢籠?!?/br> 趙晏安靜聽著,并不意外。 那天她和三叔交談,已經覺察到不遠處的亭子后面藏了人,至于是偶然路過還是故意躲在他們的必經之地,就不得而知了。 三叔與她說臨川王一事時幾近耳語,倒不怕走漏風聲,后來談論的那些,她也不懼被人聽到。 正如父親所言,燕國公府未來數十年的榮華富貴皆系于她,但凡聰明點的都不會對外亂講。 但偏就有人愚不可及,又或者說,是被嫉恨壓垮了理智,將她“如果與太子相處不來該如何”的言論添油加醋,變成了她背地里瞧不起太子。 幕后主使不言自明,還企圖一箭雙雕,把庶出的大堂兄也拉下馬來。 “原話肯定不止這么簡單?!彼?,“既然一門心思要惹惱你,怎會如此嘴下留情?” 姜云琛沒有回答。 確實還有別的。 ——趙景川和趙晏叔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委實傷風敗俗。 但他不愿說出來,以免污了她的耳朵。 他知道趙景川對趙晏交代的內容,也清楚以趙晏的內力,并不需要湊近去辨別趙景川的話音。 只沒想到,燕國公府里竟有這種雖不高明、卻無比腌臜的手段。 他避重就輕道:“還好你不喜歡我,否則換做你的意中人,聽過這番煽風點火的誣告,與你生了嫌隙,你豈不是要傷心?!?/br> 趙晏一時有些好笑,若非親耳聽聞,她絕對無法想象姜云琛自嘲起來如此游刃有余。 她故意跟他找茬:“依你所言,我的意中人該是個不辨是非、斤斤計較之徒,還傻到連這點小伎倆都看不透。太子殿下,你是在諷刺我的眼光嗎?” “豈敢?!苯畦〉?,“畢竟你也曾經喜歡過我,我怎會拐彎抹角罵我自己?” 趙晏終于按捺不住發出一聲輕笑,雖然她飛快壓下,但在寂靜的黑暗中格外明顯。 姜云琛趁機問道:“你那伯母究竟有什么疾???我只道皇親國戚之中奇人眾多,不料你身邊也有一個,這方面,你我倒是難兄難弟……不,難夫難妻?!?/br> “誰要和你做夫妻?名義上、暫時的而已,待到元月十五,我就……”趙晏下意識提醒,但旋即,父親的告誡浮現腦海,她心里如墜千鈞,略作沉默,轉移話題道,“你怎么打發的那人?” “我讓他回去告訴他主子,以后莫在我面前非議你?!苯畦≈苯亓水數?,“我的太子妃與我一起長大,她是什么樣的人,我一清二楚?!?/br> “什么你的我的?好好說話?!壁w晏叱道,復而嘆了口氣,“我以為,你素來反感后宅陰私,我伯母為了對付我們二房,把你當槍使,你絕不會這么輕易地饒過她?!?/br> 姜云琛有些心虛,他是沒有告訴她,后來還令那人給她伯母帶了些什么話。 倒不是生氣自己被用于借刀殺人,趙家大少夫人那點雕蟲小技,壓根入不了他的眼。 而是此人竟是趙晏的伯母,與她在同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六年。 在他的不知道的時候,她被編排算計了多少次? 她又為燕國公府的聲名、為伯父和父親的兄弟和睦忍耐了多少次? “滎陽鄭氏好歹也是清貴高門,尊伯母……”他遲疑了一下,含蓄道,“簡直令家族蒙羞?!?/br> 不禁好奇:“燕國公怎會為趙少卿相中這樣一個正妻?未來的當家主母,她遠不夠格?!?/br> “是我伯父自己求來的?!壁w晏內心掙扎一番,還是忍不住開口道,“當年,世家大族翻云覆雨,武將們大多唯謝家馬首是瞻,我祖父與陛下交好,遭到慶王一系的百般排擠?!?/br> 趙玉成深受先帝器重,慶王和謝家碰不得他,卻能肆無忌憚地對趙景峰兄弟幾人下絆子。 為了家族與前程,趙景峰棄武從文,并決定與世家聯姻,相中了與謝家素有齟齬的滎陽鄭氏。 “鄭家名門望族,怎能瞧得上我祖父這草莽之人和我伯父一個半道出家的小小文官?我伯父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娶到我伯母,雖然她非長房所出、也非嫡女,但至少是鄭氏的女兒?!?/br> “這位鄭娘子打從出生起,就未曾被父母珍重對待過,出嫁前,終日困在四方宅院內,只能跟在堂姐和嫡姐們身后、想方設法地為自己爭取一星半點的利益,你指望她有多么高的眼界與格局?” 趙晏說到此處,突然生出幾分同情。 自家長輩不會對她講這些,都是她日常觀察、以及從只言片語中拼湊得來。 “她看不上我伯父,覺得燕國公府盡是粗野武人,卻又不得不接受家族安排,她出身世家、自命清高,鄙薄寒門新貴,卻又切實地享受到了這樁婚事帶給她的好處?;蛟S她已經慢慢說服自己,安分守己地做趙家大少夫人,等待接手我祖母的位置,卻不料我阿爹將我阿娘娶進了門?!?/br> “我阿娘是河東裴氏長房嫡女,論家世、論出身,從頭到腳壓她一籌,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我父母兩情相悅,我阿娘自愿下嫁,裴家的長輩們疼愛她,給予豐厚嫁妝,同意了他們的婚事?!?/br> 她微微一嘆:“我阿娘從不與人勾心斗角,因為她生來就擁有一切。她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婚后又有我阿爹照拂,因她心思純粹通透、性情溫軟,我的兩位姑母未出閣時也與她十分親近?!?/br> 頓了頓:“方才阿爹與我交談,都要刻意避開她,我阿娘……是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女子?!?/br> “按說長幼有序,我伯母著實無需擔心我父親會取代我伯父的位置,但年少的經歷給她造成深入骨髓的影響,她想要把所有人踩在腳下,牢牢抓住現有的一切。她在鄭家時受盡長房苛待,現在翻身做主,又豈能容忍二房處處比她春風得意?” “而且,”她斟酌言辭,“我阿娘完全就是她的對照?!?/br> “她嫁給我伯父后,接連生了三個女兒,直到我阿弟出生后,她才好不容易得到我堂弟,當初我伯父為了開枝散葉,收下兩名妾室,叫妾室們把兒子生在了她前頭。兩位堂兄是庶出,斷不會影響我堂弟長房嫡子的地位,可她害怕任何不確定的因素,所以連我堂兄們也要一并對付了去?!?/br> “而我阿爹常年在外,彼時與我阿娘也只生了一個女兒,可他渾不在意,既不納妾,也從未念叨著讓我阿娘再生個兒子,全家上下都把我阿姐當寶貝似的寵著?!?/br> “我的樣貌與我阿娘很像,但我阿姐才是真正隨了她的性子?!彼岬节w媛,不由多說了兩句,“溫柔大方、嬌軟可人,就像花一樣的女孩,任誰見了都想妥帖保護,讓她永遠免受風吹雨打?!?/br> “命運就是這么不公,她們的存在,于我伯母而言,無異于眼中釘rou中刺。原本還有我這個喜愛舞刀弄劍的野丫頭給她解氣,叫她覺得二房也并非諸事圓滿,豈料我搖身一變,成了公主伴讀。她忍了十多年,只等著我在婚事上栽個大跟頭,但陛下一道圣旨,摧毀了她最后的希望?!?/br> “我敢保證,你我和離那日,我伯母定會比我還要歡天喜地?!?/br> 姜云?。骸啊?/br> 這個就不必說了吧? “我講這些,并不是為她開脫,”趙晏的聲音漸輕,在夜色中徐徐蕩開,“但有時候想想,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如果能夠選擇出身,誰不愿做生來就備受寵愛、不知人間疾苦的那個?” 最后一句,也不知是在說伯母還是自己。 其實她沒有什么可埋怨的,比起伯母或者與之相似的千金貴女,她的日子舒心得多,但最怕的是來自旁人的襯托,她從小到大,關系最親近的兩個同齡女孩,是趙媛和姜云瑤。 姜云瑤擁有天底下最尊貴的出身,她永遠望塵莫及,趙媛則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在兩人最期待的時刻出生,又因性情軟糯而得到與她截然不同的待遇。 她見過jiejie被剪刀劃傷手指后眼淚汪汪、被父母抱在懷中安慰的樣子,可輪到她自己,練武時手臂脫臼,也咬牙一聲不吭,換得父親一句“晏晏小小年紀便如此堅強懂事,將來必成大器”。 堅強、懂事、必成大器。 她從長輩們口中聽到最多的評價。 漸漸地,這些詞匯烙印在她的腦海中,她活成了他們期待的模樣。 她記得jiejie出閣前夕,某天她拿著一本兵書去請教祖父,在門外聽到他和父親的對話:“阿媛那性子,本就不適合嫁入世家大族,倒不如尋個情投意合的夫婿。功名利祿可以掙,一心一意地待她才是難得。我們家幾個女孩,晏晏最出挑,能擔大任,她的婚事將來須得好好籌謀?!?/br> 父親應聲:“兒子明白。晏晏得父親栽培與器重,定不會辱沒門楣?!?/br> 祖父惋惜地嘆了口氣:“可惜,她沒有托生成男孩,否則必能光宗耀祖?!?/br> 那瞬間,仿佛無形的大山壓在肩頭,她默默回到房中,又被jiejie的婢女喊去看她試嫁衣。 生平頭一次,她對jiejie產生了難以言說的羨慕。 “殿下有所不知,我也一直很羨慕你和阿瑤,”她心知言多必失,但還是不由自主道,“不是因為你們身份尊貴,而是……沒什么,與你們一起玩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開心?!?/br> 她終究還是不肯透露趙景明說了什么,但姜云琛已然有數。 趙晏又道:“白天在車里時,我是一時氣話,你們于我而言,都是獨一無二……” 姜云琛心跳驀然一滯,就聽她不緊不慢地說完:“……的朋友。如果沒有這樁婚事就好了?!?/br> “……” “趙娘子此言差矣?!彼欣碛袚?,“你不和我成親,燕國公和趙尚書定要你嫁給旁人,與其去那些高門望族的后宅里受氣,還不如留在宮里,隨時都可以同我們一起玩,還不用相夫教子,或者與人勾心斗角。你頂著太子妃的頭銜,我們做一輩子的朋友也無妨?!?/br> 權宜之計,先讓她打消和離的念頭,然后再徐徐圖之。 趙晏卻不買賬:“你說得輕巧,到時候陛下與皇后娘娘著急抱皇孫,朝中老頑固們催促你開枝散葉,你又該如何?” “他們說他們的,我又不會少塊rou?!苯畦〔灰詾橐獾?,“怕什么,反正還有我阿弟。我阿爹年輕時,曾動過帶我阿娘遠走高飛、把皇位丟給我叔父的念頭,我如法炮制,他也沒理由責怪?!?/br> “你這想法……真是有夠驚世駭俗?!壁w晏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你不喜歡小孩子嗎?” “得看是什么小孩子?!苯畦∪鐚嵉?,“阿瑤出生時我也還小,印象不太深刻了,阿琰和阿琬是我的弟妹,我自然是喜歡的,但若說自己的孩子,尚且不存在的人,哪有你來得重要?” 趙晏一怔。 聊了這么久,視力早已適應黑暗,她看到他星光熠熠的眼眸和如畫般的輪廓,墨色長發在枕上鋪展開來,一只手搭在中間的衾被上,骨節分明,宛如白玉雕刻。 恍然間,他的身影與當年偷偷帶她溜進承恩殿的男孩重疊。 彼時,她害怕未來的太子妃會生氣,他輕描淡寫地說:“那什么‘太子妃娘娘’還不知身在何處,現下只有你我二人,管她做甚?” “如何,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嗎?”他的話音喚回她的思緒,“照今日的情況來看,你若與我和離,定會挨家人訓斥?!?/br> “不成?!壁w晏拒絕,“你我有名無實,長此以往,他們該怪我不爭氣,生不出皇孫……” “就說是我的原因?!?/br> “……” 趙晏睜大眼睛,半晌,神色復雜道:“殿下,你究竟圖我什么?” “若說什么都不圖,你應當也不信,”姜云琛笑了笑,“趙晏,我喜歡你,圖你愿意留下來?!?/br> 說罷,兩人一同陷入無言。 周遭歸于沉寂,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卻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