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放棄吧
一張又一張明明陌生卻又似乎很熟悉的臉從安的眼前掠過,他們有著相似的茶色頭發,和冷漠的眼眸。這些人都曾經在寄生獸的記憶里出現過,可是如今他們不再是記憶里呆板的畫面,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形體。 不對,似乎也不能用活生生來形容。 安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自己的祖輩不是已經永遠葬身在沉寂之海了嗎?為什么又會出現在這里,現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沉寂之海。 是的,沉寂之海,那里也會是自己最后的歸屬。 可是,現在好像還不到時候吧。 父親臨走時說:讓自己一定要在后代學會生存的本領,并且銘刻在生命印記里的靈魂契約覺醒后,才可以考慮前往沉寂之海。 漫長的數十萬年,并不是所有的祖輩都愿意放棄自己的生命或者人生,也有少數人想要破解這個詛咒,不再到沉寂之海獻祭自己的生命,葬送整個家族的傳承??墒?,就算他們強迫自己不去正視這份傳承甚至絞盡腦汁破解靈魂契約,都是徒勞。 奧斯大陸在第二次神魔大戰之后整體的魔法水平都倒退了許多,當年那些上古傳下的魔法卷軸甚至法器,早就成為傳說中的神器,根本不是普通人可以破解,或者抵抗的。隨著時間的流逝,祖輩都會向來自生命印記深處的使命或者說詛咒低頭,放棄一切走上祖輩的那條道路。 也或者,他們都是像安一樣,想要把這一切的悲劇在自己這一代終止:如果自己可以突破沉寂之海,抵達幽靈峽谷,是不是就可以讓自己的后代不再承受這份煎熬和痛苦。 所以父親走了,而我要像他一樣生存。 讓自己變得強大。 然后,找一個女人生一個孩子,再如同父親一樣去獻祭生命。 是的,獻祭生命! 那么,現在已經到我獻祭的時候了嗎? 安有些茫然,眼前的人影綽綽,明明都是完整的形體,卻沒有生機,他們只是冷漠地看著他。 對了,父親呢? 剛才他好像出現過,還曾經對自己說了什么。 安迫切地四下尋找,在一大片外表極其相似的面孔里想找到自己的父親。 他并沒有費什么功夫,父親就在不遠處的人群里。 安之所以幾乎在看到的一瞬間就知道那是父親,是因為父親的眼睛里那濃重的悲哀——這份悲哀讓他看上去更像是活人,而不是身邊那一群外觀極其相似的“行尸走rou”。 放棄吧。 父親的聲音幽幽響起:這一切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們永遠也不可能解除這份詛咒。 為什么? 安不明白,他還記得父親曾經的囑托,記得父親離開時沉重的背影,還有堅定的腳步,父親甚至沒有回頭。 父親那時候說:這就是斯略嘉家族的使命。 而現在,他卻說:來不及了,所以……放棄吧。 父親的眼神黯淡下去,仿佛放棄了所有希望:雖然你沒有孩子,不過這樣也挺好,我們何必一遍遍重復這樣的悲劇,就這樣吧。 沒有孩子? 我沒有孩子嗎? 安有些茫然,沒有孩子,我為什么會到沉寂之海來。 他覺得自己的腦海里仿佛有一根針在拼命扎著自己,鉆心的痛,他想尖叫,卻隱約覺得這是一線生機,因為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遺忘了。 孩子! 我不要孩子! 這樣的悲劇早就應該結束了,綠之國已經不存在了,我們這些殘余的皇室也不應該存在。 為什么要讓我的孩子重復這樣的痛苦煎熬! 這不是我早就想好的事情嘛! 是的,我就是來送死的。 讓沉寂之海給我一個了斷,讓這延續了數十萬年的愛恨情仇都見鬼去吧。 作為綠之國曾經的最后的皇室后裔,就讓我來終結這一切吧。 所以放棄吧。 我也不想再繼續了。 安看到父親的眼睛越來越幽暗,然后似乎有什么東西熄滅了一樣,父親和身邊那些形體一樣變得死寂,在一片烏壓壓的人群里,安覺得自己甚至快分辨不出這些相似的臉孔。 放棄吧。 安覺得自己是那樣疲憊,又那樣輕松。 就好像小時候圍著山林奔跑了大半天之后終于可以坐下來休息。 一切都結束了,真好。 遙遠的奧斯大陸,沉寂之海的另一端,一個模糊的影子在荒蕪的海灘上發出無助的嗚咽。 被主人遺棄的寄生獸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它只能固執地守在主人離開時的位置,期望主人會突然出現,就好像從前每一次自己離開完成任務之后一樣。 可是,這一刻,它分明感覺到一種可怕的不詳,仿佛有什么東西即將消失,它從來不曾獨立生存的記憶并不理解這種感覺,只是覺得非??只?。 就好像,母親離開的那一刻。 只是,那時候自己還有主人,現在卻什么都沒有。 主人是去了這片海的另一端了吧,就像記憶中那些人一樣,就像記憶里的母親還有其他寄生獸一樣,可是主人為什么不帶著自己。 寄生獸顫抖著:自己一定是做錯了什么事情,才會被遺棄。所以,自己要去尋找主人。 沒有了主人,自己不知道該怎么活。 自己錯了,不應該浪費這么多天的時間,應該早一點去找一個人寄生,然后控制他帶自己去尋找主人。 現在還來得及,一定來得及吧。 蜷縮著的影子慢慢伸展開,寄生獸試探著伸展自己的感知,然后向遠處的陸地爬去——那里有生命存在的氣息,自己一定可以很快尋找到合適的寄生體。 寄生獸費力地開動自己從來沒有獨立思考過的大腦,想要從存放在記憶里那些信息里,尋找有用的資料,讓自己早點強大起來,足以靠自己的力量回到主人身邊。 而沉寂之海的彼端,安仿佛聽到了誰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是誰? 那么焦慮,那么親切,又那么溫暖。 是我的家人嗎? 不,我沒有家人,我所有的家人都在這里了,死氣沉沉如同會行走的石頭。 那么,是朋友吧。 朋友,我這樣的人也有朋友嗎?好像——是有的,曾經有那么一些人,我們一起探險,一起戰斗,一起歡笑或者悲傷。 是的,多么美好的一種感覺。 不論是歡樂還是悲傷,都是鮮活的一種感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仿佛已經墜落到世界的最深處,沒有陽光,也沒有希望。 放棄吧。 父親的聲音再度幽幽響起,然后是無數個聲音一起說:放棄吧,你不知道你要面對的是什么。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放棄吧。 這里雖然沒有快樂沒有陽光,可是也沒有悲傷。 是的,這樣其實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安沉浸在祖輩們傳來的那些強烈的痛苦里,還有心被撕裂后的絕望平靜。他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回憶,也不想再回憶。 一滴什么東西落在臉上,有些溫熱,卻轉瞬冰涼。 那東西慢慢滑落,滲入安的嘴角,有些咸澀的味道,不,是苦澀的味道。 就像那個曾經被自己出賣的女孩,躲在樹林里撕心裂肺的哭聲。就像自己曾經為了掠奪寶物,劫殺的那些人眼睛里最后的亮光。還有獸族大陸上那些還生存在遠離綠洲的沙漠里的孩子,看到陌生人時好奇而驚懼的表情。還有曾經一起旅行時失去的伙伴,他們離開時自己曾經躲起來留下的淚水。 苦澀的,鮮活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