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也是一幫孫子。 姜忘困得倒在車里都能睡,這會兒猶豫幾秒才把車開向那個人。 雖然現在正是盛夏,夜里地上涼快,睡一整晚頂多滿身蚊子包,但還是怕出事。 他家里有個嗜酒的人,因此格外留心。 夏利在公交車站旁緩緩停好,男人目光為之一頓,胸口堵得發疼。 彭家輝雙手抱緊一個黑色公文包,身上滿是塵土的睡在灌木叢里,脖頸褲腳都沾著草葉。 他喝得很難受,以至于臉頰都憋得紫紅,偏偏身體已經失去自我控制,想要嘔出一些酒都難。 姜忘二十多歲以后經歷過太多酒局,清楚他在扮演什么角色。 ——無論事業單位還是外企都有這樣一個人,負責談生意時在旁邊捧場敬酒,以滿足各個老板及管事人的微妙控制欲。 能喝不能喝的都會跟他殷勤敬酒,像是只要幾瓶紅的白的下肚,便是雙方誠意得到坦誠。 至于身體健康,肝脾正常? 那與群體利益有個屁的關系。 用完就扔,也真他媽都是畜生。 姜忘下車走過去探彭家輝呼吸,語氣不算友好。 “醒醒,看得見我是誰嗎?” 中年男人聲音含混,手指都被麻痹到沒法靈活彎曲。 他想要睜眼睛又想要睡過去,呼吸不時被嗆到,咳起來極狼狽。 姜忘把煙按滅,雙手架著親生父親把他往上托:“咳出來,別卡著,你配合一點?!?/br> 男人這時候已經意識混沌,沒法說出完整的話,唯一記得的就是抓緊公文包,不能弄丟重要的東西。 “彭家輝,你他媽清醒一點?!苯溃骸叭?,呼吸!” 他技巧極好地重叩男人后背,后者如同溺水般長長抽氣一聲,掙扎著道:“……疼?!?/br> “哪里疼?” 彭家輝眼睛里全是血絲,睜開眼都沒法視線聚焦,喃喃著又喊疼。 姜忘拖拽他幾分鐘都累出一身汗,意識到生父搞不好真要死在這條街上,反身背起他往車的方向走。 他極力想忘記這個人,以至于名字都不肯留一個姓,卻仍舊無法放任對方死在街頭,就此了斷。 酒醉以后的人極沉,背著想走路都很吃力。 “你別吐我身上!”姜忘聽見他微弱地呼吸聲,再次加重聲量讓對方保持神志:“醒醒!頭往車廂里頭進,往右邊看得見嗎?!” 他一路驅車開往人民醫院夜間急診部,途中不斷確認彭家輝是否還有神志。 醫生接到人時略有怒意:“這都喝成什么樣了?!你不怕他胃出血死掉嗎,都這樣了也不攔著點?!” “你是他什么人?!” 姜忘疲倦道:“鄰居?!?/br> 甚至不想說是朋友。 幾個護士匆匆過來照顧彭家輝入院洗胃,留了個實習的通知他去掛號繳費以及拿藥。 “目前來看有重度酒精中毒,腸胃急性反應也肯定都有,具體還要進一步確認?!?/br> “你今晚別走了,最好一直在這陪著,免得出事?!?/br> 醫生把幾個表單交到他手里,聲音又急又快:“你認識他家屬吧?盡快通知病人家屬過來?!?/br> 姜忘想了想:“估計全死了,有事找我吧?!?/br> 至于彭星望,小孩睡覺呢,不要找他。 姜忘不得不守到天亮。 他中間昏昏沉沉靠著墻睡過去一會兒,又因為脖子失去受力猛地低頭醒過來。 護士又過來通知他辦入院手續,要填病人本人身份證號和年齡地址。 姜忘本來替彭家輝拿著黑色公文包,在昏暗又混著尿臭的急診大廳里獨自坐著。 他低頭看了兩秒,伸手打開公文包。 幾張散錢,總額加起來不超過八十。 一張身份證,一串鑰匙,鑰匙串是個泛黃的塑料小羊。 再往里頭探,還有個比較隱蔽的拉鏈夾層。 他動作停頓兩秒,把拉鏈也完全打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嶄新的五百塊錢。 姜忘那天給他時是怎么樣,現在就還是什么樣,一張都沒有動。 把紅票子撥開,里頭放了份折疊仔細的采購協議。 『擬定向成豐機械公司訂購ep-12零件伍拾箱』 狗屁不通的文書下面,有雙方手印簽字,以及交易金額。 『貳萬元』 “cao?!蹦腥撕萘R出聲,引起遠處輸液的病人詫異注視。 為了兩萬元的單子喝成這個鬼樣,也不怕讓小孩明天去給他燒紙送終。 姜忘一股無名火不知道往哪里發,如果再年輕氣盛點這時候可能就直接開車去把那幫傻逼 都撞一遍。 他兩三下把東西收拾回原樣,起身去給彭家輝安排住院病房。 等一切瑣碎忙完,已經是早上七點,走廊外陸續有人拎著熱騰早餐來看望家人。 彭家輝半夜被安排完洗胃輸液,這個時間已經睡熟了。 姜忘不想和這個人呆在同一個房間里,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靠著墻又閉著眼睡。 他脖頸很痛。 印刷廠的電話在九點半突兀響起,詢問做書的工藝替代方案。 姜忘清醒過來快速回答完,起身去看還在補液的彭家輝。 后者半夜和清晨吐了好幾次,全靠護士幫忙照顧著。 姜忘本來想看一眼就安排護工自己走人,沒想到彭家輝聽到他的腳步聲,有點吃力的睜開了眼睛。 “你的包在這里?!苯淅涞溃骸跋麓螞]人救你?!?/br> 彭家輝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嘴唇翕動著想要說話,沒法發出聲音。 姜忘忍著脾氣給他喂水。 “拜托你,”彭家輝意識沒有完全回籠,現在說話還是斷斷續續:“別,別告訴星星?!?/br> 姜忘其實很不習慣被叫小名。 星星這個稱呼,哪怕是現在,也是在他心情極好的時候才會喊兩聲彭星望。 中年男人怕他不答應,又努力撐起身體再懇求一遍。 “知道了?!苯鏌o表情道:“我要上班去了,還有事嗎?!?/br> “沒有,沒有,”彭家輝聲音干?。骸靶值?,謝謝啊?!?/br> “醫生說你再晚送來會兒,搞不好就因為胃出血死在那了?!苯緛碇幌胝f兩句就走,一開口火氣又騰地上來了:“讓你找工作不是讓你把自己整死,好好過日子很難嗎?” “他們讓你喝酒你就喝?你算什么?給他們賣笑的玩意兒??” 彭家輝被訓得不敢說話,很窩囊地把目光放低,像是認錯。 姜忘看他一副欺軟怕硬的樣子,深呼吸一口氣轉身往外走,心想老子忙得要死還要管你,憑什么,滾你丫的。 走了沒幾步又折回來,站在彭家輝的病床前皺著眉毛看他。 “你來我公司吧?!?/br> “別跟那幫傻逼玩,知道嗎?!?/br> 三十多歲的彭家輝面容比記憶里要年輕很多,透著股夾在青年和中年之間的茫然無措。 身份已經是個爸爸了,但并沒有想好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像是欠了生活許多的債,慌亂疲憊又蒼白。 也可能很多人活到三十多歲也完全沒準備好肩負更多家人的人生。 姜忘很不想和這個人扯上關系,但以他現在的生活,給彭家輝安排個清閑穩定的工作還是再容易不過。 沒等姜忘講出更優厚的條件待遇,彭家輝搖頭拒絕了。 “遠香近臭?!迸砑逸x喉嚨正痛著,說話特別的慢:“我養不活小孩,只能把星星交給你,對不起?!?/br> “兄弟……對不起?!?/br> 姜忘抿著唇沒說話。 他知道這個人的思路在哪里。 彭家輝大概是在兒子被帶走以后,才略清醒一點去重新走人生主線,找工作賺錢以及努力換個像樣的住所,被迫重新認識到自己各方面的無能。 他寧可彭星望留在姜忘這里過像樣的生活,也寧可不接受新工作,不去讓姜忘覺得厭煩,以至于對星望不好。 護士又捧著托盤過來換藥,催促姜忘趕緊聊完走人。 “病人還要休息,探望別太久!” 姜忘低頭看著彭家輝,很想質問他你為什么現在像個人。 生活不如意的時候揍小孩撒氣,三十多歲了連老婆都留不住,你他媽人生前半段到底在混什么? 他最后什么都沒說,把黑色公文包往床頭柜深處放了放。 “好好養病,明天來看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