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沒遺傳他
高姓友人一身人模狗樣的黑西裝,頭上打了足有半瓶發蠟,還配了一雙比頭發更加油亮的皮鞋。從機場到達口出來,就徑直往候機人群里沖,等到貼臉站在面前,伏城才猛然認出這位高端人士。 36度的高溫,這貨襯衫領都濕透,還要打腫了臉充胖子:“今兒還真涼快哈?!?/br> 伏城從褲兜翻出最后一張紙巾,不想靠近熱源,一個弧線拋給他。高彥禮站在路邊擦汗,伏城抬手招一輛車,拉開門的同時問:“去哪兒?” 高彥禮選擇困難,向來不擅長安排行程,以往都是死乞白賴,一切聽伏城的。不過這次,他有自己的想法:“要不帶我瞅瞅藏你那小金屋?你金主在不在家呀?” 意料之中地,他被拒絕了。甚至還被孤零零扔在出租車后座,伏城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對司機說:“到市中,隨便找家麥當勞停下就行?!?/br> 高彥禮“嘁”地一下,翻個白眼:“怕的什么,又不搶你生意,小氣?!?/br> 伏城回頭橫他一眼以示警告,高彥禮笑呵呵地湊上來,卻不是跟他講話,而是越過他,對司機說:“哎師傅,空調麻煩開大點兒?” 6月中下旬,旬安市進入旅游旺季。上午十點左右的回城高速直接堵死,高彥禮癱在后座,百無聊賴看著前邊計價器一個勁跳字,而他與外界始終保持相對靜止。 實在忍無可忍,扒上前排人的座椅:“晚上有時間嗎?要不要跟我去個好地方……” 伏城滑著手機看籃球比賽資訊,頭也沒抬地打斷:“我有事?!?/br> 雖然早知道會是這個回答,但高彥禮還是不高興:“你當帶你吸毒嫖娼?我還沒說去哪,你就拒絕我?!?/br> 伏城收起手機,懶得回頭,就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 那晚在電話里確實沒聽清。但通過高彥禮后來一連發的六條朋友圈,傻子都能知道,他要來旬安給他干爹徐逸州慶祝生日。 還沒做聲,高彥禮繼續加碼蠱惑:“我自己去多沒意思。今天還多了個美女,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打一上車,這段對話就時不時蹦出個敏感字眼。從「嫖娼」開始,司機有意無意豎起了耳朵,現在這句「多了個美女」,似乎也由此蒙上了層別樣顏色。 伏城注意到他的灼灼目光,尷尬地咳一聲。想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又容易越描越黑,只能假裝沒看見:“你干爹又娶老婆了?” 之所以說“又”,是因為高彥禮之前提過,他這位干爹是個情場高手。 市面上普通段位的渣男,無非是腳踏n 1條船,或者搞大女孩的肚子,卻不負責任,人間蒸發。 這位徐先生卻格外不一樣,相較于那些看不到未來的男人,他從不吝嗇給人承諾,并且一諾千金,決不食言。反正他有能力給予一切,房子,名車,珠寶,甚至在大多數人眼里重于泰山的,一張紅紅火火、明媒正娶的結婚證。 可若女人將婚姻視作賽跑終點的紅線,那在徐先生這里,就頗有些幼稚了。對他來說,以金錢收買感情,就如同高價拍賣限量版郵票。集郵的人,哪里是真心喜歡某一張紙片?他想要的是全套,并且這套集完,還有下一套。 僅是高中這三年里,高彥禮就已經委托伏城替他請過7次假,飛去旬安參加徐逸州的婚禮——更別提像寒暑假這種無需請假的時間,還會有多少次。 本來閉眼都能猜對的,不過這回巧了,還真不是。 高彥禮笑道:“我干爹有講究的。你看他結那么多次婚,從來不在6月?!?/br> 這句話的深層意思,伏城暫時還沒有那個知識背景去領會。高彥禮也是一語帶過,急著給他揭曉正確答案:“我上回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干爹有個女兒呀!這么多年我都沒見過,聽保潔阿姨說,長得很漂亮……”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伏城勸他放棄幻想:“你干爹都快六十了,他女兒得多大?” 高彥禮歪頭回想一下:“好像還不到三十吧。據說她生日在冬天,那可能是二十九歲半?哎,不大不大?!?/br> 考了59.5分的時候,無論如何也得從卷子里把那0.5摳出來,湊個圓滿及格;現在談起女人,又使勁幫人家壓縮年齡,半歲就是半歲,不許四舍五入。 伏城笑他瘋瘋癲癲,不去較真,漫不經心地點頭:“嗯,還行?!?/br> 麥當勞落地窗旁的位置,有兩個人被什么力量封印,從中午一直坐到下午四點,咖啡續了八九杯,高彥禮硬生生喝到尿頻。 他聲淚俱下,控訴伏城心狠手辣:“怎么說你也是東道主,我大老遠來看你一趟,就這么打發我?” 伏城不為所動:“你干爹家幾點的晚宴,你是不是快該走了?” 高彥禮答:“八點鐘,還早?!庇謽O度憤慨:“你就這么盼著我走?” 伏城皮笑rou不笑代替表態:“你不走我走,過會還有兼職?!?/br> 高彥禮愣了一會:“你都被那啥了還找什么兼職,是你金主不能滿足你?” 這種口無遮攔的毛病,此時不治更待何時,隨著他最后一字說完,腦袋就狠狠挨了一下子。他“cao”一聲,揉著頭蓋骨,一抬頭,伏城若無其事捻著咖啡攪拌棒:“在家閑著沒事,出來玩玩?!?/br> 高彥禮的粉絲濾鏡比城墻還厚,頓時忘記疼痛,五體投地:“哇,這就叫,比你有錢的人還比你努力,哥,你真優秀,我好佩服你?!?/br> 伏城笑笑準備走,高彥禮想起什么,趕緊拉住他:“等會!我差點忘了,咱們畢業照洗出來了,你的在我這兒?!?/br> 說罷打開手提袋往外掏,伏城低頭看著,忍不住又給他一拳。見面五六個小時了才想起來給他,可見方才那句“大老遠來看你”,里邊能有多少誠意。 店門開了又合,高彥禮啜完最后一杯底咖啡,隔著高大明亮的玻璃,目送伏城出門右轉,沿人行道走遠。他手里握著卷成筒的長照片,另一手抄兜,干爽的頭發與衣裳在風中抖動,腿長步子大,看來真是趕時間,急燎燎走得很快。 不由得有些感嘆。 想起高一的時候,他去過伏城家一次。美其名曰是借他的化學錯題本,其實是不想寫作業,借機溜出去玩。他也是在那天見到了希冉。 未開的啤酒瓶擦過耳際,重重摔碎在身后的門板上,“砰”地一聲炸裂,白花花涌出的啤酒沫與深綠色玻璃片四處飛濺。他驚駭地抬頭,聽見那個女人嘶啞著質問,為何不是白酒。 他完全嚇傻,伏城推上他的肩膀,引他轉身:“她今天精神不太行。你先回去,錯題本我明天給你?!?/br> 臨出院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伏城蹲在地上,擼起袖子清掃地上的殘渣,一只膝蓋快觸到地面,遠遠看去,像是跪著。 后來忘了聽誰說,伏城之所以記性差,也是小時候被傷過腦袋。 那是一個機緣巧合,讓他這朵溫室里的花認識到命運殘酷,同樣都是人,為何伏城要擁有此等人生。甚至頭腦一熱,還開始盤算著存錢,如果將來伏城用得到,他就可以傾囊相助。 回頭看來有些好笑,他那幾千塊能干得了什么??伤钦嫘牡?,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伏城的生活可以變好。 旬安的夜落得很快。傍晚不到七點就已昏黑下去,卻未及夏季路燈亮起的時間,此起彼伏的鳴笛與遠光燈錯雜交織,編成一張焦慮煩躁的大網。 希遙開門走進時,客廳靜得出奇。餐桌沙發與早上走時無異,黯淡的光來自窗外,屋里沒有人。 她吐口氣,沒有開燈,踢了鞋子,將包掛在衣帽架上。身子陷進沙發的同時,拇指摁動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煙。 第三只煙蒂被丟在茶幾,門外有細碎的聲音,清脆得像丁點閃爍星光。是他在找鑰匙。 一片漆黑的畫面,伏城第一眼看見的,是她指間明滅的一點猩紅。隨即涌來嗆人的濃煙,他捂著鼻子咳聲,伸手去摸頂燈的開關。 驟然明亮的光線,讓希遙偏了偏頭,皺眉閉上眼睛,半晌,才又慢慢睜開。 她還不太適應,眼神有些迷茫。葡萄般深紫色的長禮裙沒來得及換下,她倚在沙發里,一只手臂橫在腹前,另一只肘便支在這只手上,手腕揚起,煙霧從末端緩緩升騰。 忽然有個比擬,覺得她像一朵玫瑰。并且,是花瓣柔軟萎縮,邊緣已開始干枯的玫瑰。 聽見她說:“出去了?” 伏城點了點頭,重復不久前她的步驟,關門,換鞋,然后向她走來。這一段時間內,她都沒再開口,不再過問他去了哪兒,以及做了什么。 沙發一端輕微凹陷,有人坐了上去。但沒有占據太大空間,因為希遙斜躺在那兒,也沒給他留多少位置。 她光著腳,腳趾踩在茶幾的邊沿。裙擺從高翹的膝蓋向后滑落到幾近腿根,她也不作整理,只是低著頭,手指夾著煙,湊近唇邊又拿開,默然吞吐著。 幾個動作循環過后,第四只煙蒂出現在桌上。將手探向煙盒的時候,手腕在半路被伏城握住,她一個愣神,隨即看見他將她手底煙盒拿起,反復打量:“很好抽?” 她縮回手,身子有些疲憊,很慢地說:“你可以試試?!辈幌矚g那些所謂的說教,也懶得去扮演一個苦口婆心的家長。若甘愿承受代價,那么既然好奇,沒什么不能一試。 伏城取煙的動作不是很熟練。竭力回憶電視劇里點火的過程,在心里默默演練幾遍,將火苗湊在煙頭,猛然一吸—— 倒是成功點著了。但一秒后,他立刻丟開,掐著脖子劇烈咳嗽起來??鹊蒙ぷ佣加辛藥捉z雜音,把那支煙塞進希遙手里,邊搖頭邊說:“還是你來吧?!?/br> 希遙默了一瞬,“嗤”地一下,笑了。煙尾送進口中時,微微潮濕,她頓了頓,說:“我還以為你會喜歡?!?/br> 伏城抬起頭問:“為什么?” 他該知道為什么,可偏要問她。希遙吸了一口,吐字的同時,淡淡的煙也一同涌出——“伏子熠不是抽得很兇嗎?” 伏城冷靜地看去,含過的煙尾上一圈很淺的紅,源自她的唇。那兩片唇瓣開開合合,飽滿潤澤,像暗紅的絲絨玫瑰。 她轉過臉來對上他的視線,溫柔地揚起嘴角:“原來你沒遺傳他?!?/br> 猝不及防的弓身,伏城捂著小腹,一只手臂死死撐在身側。那個動作把希遙嚇了一跳,欠身問他:“哪里不舒服嗎?” “嗯……”伏城垂著頭,不敢朝她看去。別過guntang的臉,低聲說,“我去一下廁所?!?/br> 他慶幸今天的褲子寬松。不然該怎么向她解釋,單是盯著她的嘴唇看了一會兒,他就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