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樂
暴雨一直下到深夜。 這種鬼天氣里,馬路上早沒了人影,店鋪能打烊的全部打烊,巴不得早點回家睡覺。路邊一排楊樹被蹂躪得像群瘋子,慘白的路燈一打,很有鬼片即視感。 駕駛側的車門沒關嚴,不知道是不小心,還是為了給車里人留一盞昏黃的應急燈。寒流從狹窄縫隙滲進,伏城倚在窗上,胳膊支著下巴,視線鎖定從店鋪里撐傘走出來的人。 那是一把無色透明的塑料傘,因此他得以看見傘底下她黑裙勾勒出的身形,很美的曲線,水蛇一樣的細腰。領口不大,裙擺很短,卻牢牢釘在大腿的半截位置,霜白的腿與黑絲絨的布料交融,風雨掀涌她的頭發,像暗夜里跳動的鋼琴鍵,比任何別的色彩都要明麗。 伏城看著她繞過車頭,拉開門側身坐進來,收腿的同時“砰”地拽上車門,一甩頭,將長發揚到背后。右手中間三根纖細手指并攏,勾著一個紙袋,往他眼皮底下一送。 原來是給他的。 袋子上濺了雨,牛皮紙斑斑駁駁,深深淺淺。伏城一邊揭開封口的膠帶,一邊聽希遙說:“我估計你高考前一天緊張復習,也沒時間吃這個……” 焦糖巧克力味的空氣從袋口逃逸,伏城怔了一下。裝飾精美的黑褐色小方塊暴露在視野的同時,希遙踩著點,左手變出一只小鋼叉,在他眼前晃了晃。 “生日快樂?!?/br> 車子踏著水,朝城市西部一路行駛。 伏城耷著眼皮吃那塊蛋糕,他有點郁悶,覺得自己可能被希遙當成了一個小屁孩。在餐廳就給他點了一份奶油冰淇淋,現在又來塊巧克力蛋糕。 可是,他的確沒怎么吃過生日蛋糕;事實上,他也并不算大。 行道樹隙里探出頭的路燈以一定速度頻閃,他將叉子尖的巧克力送進口中,車里忽明忽暗。 在希遙的余光看來,那些閃動的影描畫出他的一整個側臉,風雨雷電均是背景,他的頭發和眼睫像極細的蒲公英絨毛,不經意間割裂了黑夜。 把空紙袋放在腳下時,伏城才發現車門的儲物格里塞了一本書。在希遙開口說點什么之前,他把書抽了出來,拿在手里反復打量。 那本書的年紀應該不小了,書頁有些發黃,湊近聞一聞,有老舊油墨的味道。卻被人保護得很好,沒有一頁缺損折角,還包了布書皮。深灰色的亞麻布,在掌心摩挲一下,是粗糙而溫暖的觸感。 伏城隨手翻開一頁,目光落在幾行字??梢哉f是高度符合此時的情景,他自己也覺得巧合驚訝,輕聲讀了出來。 “……大雨迷蒙了車燈的光束。好像上帝認為城市太骯臟了,站在天堂,用救火的高壓水龍對城市進行沖洗?!?/br> 他的聲音有很足的少年感,清亮中帶幾絲沙啞,咬字清楚干脆。低頭讀的時候,額頭的發稍自然垂下,衣領微敞,露出頸后幾個突出的骨節。 希遙靜聽不做表示,卻伸手將鋼琴曲的音量擰小了一些。 開豪車的人好像都有這么個特點。車子越貴,越要費心思證明自己品味高雅,不是金錢的奴隸。 于是,在車里放一本晦澀難懂的線裝書,熏上遙遠國度的線香,車載音樂要么是古琴曲,要么是爵士藍調。 希遙沒能免俗,但也沒那么俗—— 這本小說確實是她喜歡的,不是為了裝樣子;車里放的喬瓦尼·馬拉蒂,她一個人的時候也會聽。 伏城一目十行地翻了幾頁,舔舔下唇,玩味地說:“這本書很有意思?!?/br> 他沒注意希遙的神色一滯,合上書頁,打算看看這本書的名字。不過包了一層亞麻布,針腳細密匝合,他不知道該怎么拆,也在猶豫,書的主人同不同意他拆。 希遙伸過手來,把書輕輕一抽。伏城十指松開,下一秒,那本書已經平躺在她的大腿上。 黑白琴鍵上多了一抹深灰。她手腕太細,戴了一只窄窄的貴妃銀鐲,剛才湊過來時從小臂一半處滑落到橈骨,蹭到他的手背。 隨即她降下兩邊車窗,冰涼的風瞬間貫穿。伏城側過頭,看見她單手攏著被吹亂的長發,露出薄而平的肩。鎖骨處陰影錯落,皮膚細膩瑩白,像一塊羊脂玉。 他出神看著,冷不防被她喚回思緒,聽見她柔聲說: “雨停了?!?/br> 城市西部的高檔別墅群,在暴雨之后安靜矗立,寬平的小區路面偶爾有草坪沖出的泥土,花圃里橙紅色的虞美人紛紛垂下腦袋。 希遙的家在整個小區的西南角,伏城跟在她身后,從地下車庫乘電梯上樓。 所有家具都蓋了米黃色的防塵罩,表示這里很久沒人住。希遙拉下電閘,打開大廳的燈,踢掉高跟鞋,抱臂環視一周。 她認為應該先有個地方坐,于是認準目標走過去,把沙發的罩子一掀—— 灰鏘鏘的塵土洋洋灑灑,立刻遍布整個空間。 伏城先是咳嗽了兩聲,張著嘴醞釀半天,然后別過臉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揉著鼻子過去,走到沙發另一端,彎下腰捏住兩個布角:“我幫你吧?!?/br> 防塵罩折疊好摞起,堆在角落。它們的使命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這棟別墅的新住戶。 這位新住戶從一樓逛到二樓,又爬到三樓,最后去樓頂的露天陽臺看了看西城的夜景。抄著兜沿樓梯下來的時候,伏城摸著兜里的身份證把玩,手指劃過卡片邊緣,圓弧的硬角頂住指腹。 希遙讓他自己去挑住哪個房間,并不是四選一的單選那么簡單,而是大海撈針式的抓鬮——房間未免太多了。 何況,單選題他都做不對呢。 腳步聲出現在樓梯口,希遙身子陷在沙發里,偏過頭去望向他。 茶幾上擺著兩瓶礦泉水,從車里拿來的。這里水電才通,廚具全無,一切只能先湊合。她拿起一瓶遞給伏城,問他:“選好了嗎?” 礦泉水的瓶蓋被人利落擰開,但沒得到臨幸,又被“啪”地扣回瓶口,遞了回去。 伏城在希遙的面前站定,離得很近,需要她脖子彎折一個很大的角度,甚至上身后仰,才能與他對視。 那種壓迫感讓她不舒服,于是她選擇不去看他。 骨節分明的手握著水瓶,穩穩送到她眼底。手背上隱隱青色,延伸到腕關節,再到小臂。 “你住哪一間?”伏城垂眼看著她。 這個角度太危險,他完全是俯視。黑裙領口貼附她的皮膚,前胸的溫柔起伏與后背微凸的兩片蝴蝶骨,被他一覽無遺。 等希遙雙手握住瓶身,他才松了手,從茶幾上拎起另一瓶。擰開之后湊在唇邊,鄭重地說,“我睡你隔壁。這地方這么偏,半夜要是出點什么事,也有個照應?!?/br> 希遙笑了笑。 這個年紀的男生在這種情況下給出的理由總是如出一轍,要么荒郊野嶺沒準鬧鬼,要么深更半夜容易進賊——總之,他是能保護你的,是正義的化身。 睡在你的隔壁甚至枕邊,那是形勢所迫,怎么可能是因為有什么非分之想。 遺憾的是,伏城想保護的對象已經不是十八歲的無知少女,這個小區也足夠安全,希遙輕松按個鈕,一分鐘內就可以有強壯的保安沖進別墅,把伏城掄出去。 不過雖然題干不同,不影響計算結果。 希遙很慢地喝了一小口水,雙腿交疊,腳腕轉動,懸著的腳尖在半空虛畫一個圓圈。又將翹起的腿放下,身子前傾,把水放回茶幾上。 紅唇彎起弧度,她仰起臉,眼尾飛揚:“好啊?!?/br> 她想的是,反正她也不會在這兒住太久。 隔壁套間的浴室傳出水聲,伏城出來透氣路過,混雜著沐浴液味道的熱霧從門縫飄浮出來。 不知道什么牌子,清清淡淡,倒是很好聞。 門前剛好是走廊的一扇窗,雨后夜晚很悶熱,他把窗子推開,然后斜倚在窗邊。走廊頂燈與月色交匯,他從兜里摸出手機,未讀消息99 ,高彥禮在各個小群里問候他的母親。 典型的自己耽誤五谷輪回,還怪萬有引力常量。 他笑得胸腔直顫,假惺惺捧上遲來的安慰。高彥禮秒回,一連發了幾個豎起的中指,然后表示要將淚水化作汗水,并且不計前嫌,發來組隊邀請:“明天不下雨了。打球嗎?” 伏城皺了皺眉。下不下雨倒是另說,問題是他現在住在城市最西頭,高彥禮在最東頭,簡直就要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算了,兩邊的自來水公司都不是同一個。 于是他含糊著打起太極:“看情況吧,不一定?!?/br> 高彥禮嘴里嘟囔“看啥情況啊”,接著看見伏城又發來一條:“對了,敬愛的語文課代表,有個事?!?/br> 高彥禮深諳此理,如果伏城直接尊稱官職,那就是輪到他散發人格光輝的時候了。大到模擬卷的填空題,小到平時的詩詞默寫,伏城這人記性不太好,一看見空白格,他的腦子也格空白了。 不過這次不是填空,而是課外拓展—— “有本現代小說,我告訴你里邊的一句話,你能知道書名嗎?” 這種超綱難度的問題,風險越大,收益也越高,高彥禮很激動:“你盡管說!四海列國,千秋萬代,沒有我高彥禮不知道的書?!?/br> 大不了就偷偷百度,反正逼是要裝的。一旦他運氣好秒答,還能讓伏城這孫子對他五體投地。 伏城發一個“ok”的手勢,開始回憶。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完了,他好像給忘了。 高彥禮對著手機,緊張又渴望,像個等待丈夫回家的少婦。十分鐘后,他丈夫終于踹門進來了—— “好像是說天上一個什么神仙,拿著水槍往底下滋水,然后就下雨了?!?/br> 高彥禮靜止三秒,小心翼翼地問:“西游記?” 果然不對,“狗屁?,F代小說?!?/br> 現代小說還有神仙?高彥禮沉默一會:“容我三思?!闭f完立即退出通訊賬號,關機入睡。 他就不該相信伏城的記性。給他支2B鉛筆讓他畫彩虹,沒有點甲方乙方之間該有的誠信。 希遙從浴室出來,拉開套間的門。 走廊的窗戶不知什么時候開了,隨著她開門的動作,空氣對流,她半干的長發驀地吹向前,掃過臉頰。 乳白色真絲睡裙在胸與腹的交界漾出水波似的紋路,她的唇妝卸了,不再是黑夜里的火,而是落在草地的櫻花瓣。 她看到什么,視線定格一刻,輕聲笑了。 窗臺那兒大概是有人倚過,久未居住積下的灰,被蹭掉了一小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