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女的彩虹屁
姚盼安靜了一下,“我許久沒有見到哥哥,哥哥就想對我說這個嗎?!?/br> 在宗長殊微感困惑的神色中,她又笑得天真爛漫,“可是就算長大了,梨梨還是梨梨,長殊哥哥不是說過不會變的嗎?!?/br> 宗長殊一下子陷入了回憶之中。 那是她十歲的生辰,他快馬加鞭從宮中趕來,給她帶了一份禮物,十歲的小姑娘看到匣子里精致的蝴蝶簪,紅著眼眶抱住他的腰,纏著他非要勾指起誓,要他承諾這輩子都不會變,都要對她好。 剛及弱冠便已被陛下欽點為當年榜首,宗長殊的狀元紅袍還未褪下。 他半蹲在地上,直視小姑娘含淚的眼睛,伸出手,跟她的小拇指勾在一起。 東華書院種著一棵梨花樹,風吹過,雪白的花瓣簌簌落下。 “難道哥哥說過的話都不作數了?你難道是騙梨梨的嗎?”宗長殊猝然回神,便聽見姚盼帶著哭腔地說。 少女腮幫一鼓,小金魚一般,扁嘴就是要哭。 “殿下,”他的語氣里有了嚴厲,“臣當然沒有忘記臣說過的話,只是殿下終究不是小孩子了?!?/br> 姚盼見好就收,睫毛吸飽了水,在眼瞼處耷拉著,形成小小的濃黑的弧線。 她不安地攥著衣角:“不能只在哥哥這里,是個小孩么?”她的聲音很小,表情也是怯怯的,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像是一只怕被拋棄的小動物: “成天要我守禮守禮,便是在父皇那里也要成天端著,生怕出了什么差錯。梨梨好累!哥哥常常教導我,孝悌忠義禮乃是立身之本,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沒有人告訴梨梨,人長大了就一定要戴一個面具么?要是身邊沒有一個親近的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闭f到后面有了幾分氣憤,但因為鼻音,nongnong的委屈感仍舊占據了上風。 “你既生在皇家,有些規矩必須得守?!?/br> 他無動于衷,一派冷硬心腸的樣子。少女的眼眶一下子更紅,倔強地別開臉去,任由淚珠掛在纖長的睫毛上。 他看著,眉一皺,“不許哭?!?/br> “為什么?”姚盼大聲地頂撞了回去,她一下子站了起來,瞪著宗長殊。 宗長殊表情是兇是冷,她反而比他更加蠻橫,叉著腰頗為刁蠻地說,“我生在皇家我認了,不能抱哥哥也認了,可是便連哭也是錯了么?宗長殊,你好狠的心!” “……” 宗長殊也不知該怎么教訓她了,她年紀小的時候,宗長殊想著是個小孩子,待她很寬容,可這姑娘也可惡,從小就生了蜂窩煤般的心眼子,自從江寒練跟她說,她是全太行最尊貴的女子,任何人都沒辦法欺到她頭上,就像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脈一般。 很小的年紀就敢連名帶姓地喊他,更是拿話懟他,被他板著臉訓過幾次,雖然慢慢地聽話起來,但這姑娘真發作起來,宗長殊還是拿她沒有辦法。 他咳了咳,捏起一塊綠豆糕,堵住她叭叭個不停的小嘴。若是放任下去,她能說上半個時辰。 姚盼有了吃的就忘了別的,專心咀嚼嘴里的食物,宗長殊看她腮幫鼓鼓,到底是把聲音軟了下來,給她揩去眼角的淚:“成天哭哭啼啼像什么話?!?/br> 他動作堪稱溫柔,姚盼不由得低聲喚道: “哥哥……” 他垂下眼睫:“還叫哥哥么?該稱先生了?!?/br> 知曉他是妥協了,姚盼咽下最后一口點心,對他長長作了個揖,施了個拜師禮。臉上卻是不情不愿的:“先生?!?/br> 還有些不高興。 宗長殊唇角劃起,端起茶盞,“你啊?!?/br> “長殊哥哥應該多笑一笑?!?/br> 姚盼突然不別扭了,她捧著臉,看起來像是被他迷到了,烏溜溜的眉毛彎彎的。 “笑起來多好看呀?!?/br> “哥哥笑起來像剛剛吃的糕點一樣,甜甜的。跟平常的樣子一點也不一樣,梨梨覺得特別好看?!?/br> “就你嘴貧?!弊陂L殊看她一眼,那眼神頗為無奈縱容。 他飲了一口茶,七分熱的茶水滾入喉中,才算把嘴角的弧度全然壓了下去。從旁邊取來一本書,一拂袖子正色道: “前日殿下托人送來的《崇寧鼎書》,我已看過。見你有用朱筆批注的地方,可是有不解之處?” 姚盼曉得這是在談正事,不由得她再擺出懶散的姿態,也坐直了身子。 她扮演乖乖女那可謂是駕輕就熟,將那本淡黃色封頁的書卷翻開來,細聲與他請教。 宗長殊俱都一一給她講解。 不愧是熙文十一年的狀元郎,連她爹都交口稱贊,親封為太傅的人,能力自是出眾。他說話的尾音很輕,乃是江南那邊帶過來的習慣,中氣卻綿延不斷,即便是發火都十分優美的聲線,更何況是輕聲細語? 令人聞之舒暢。 且思路頗為清晰,姚盼被他提點一二,很快就能融會貫通。 那種報復的心緒好似沒有那么濃重了,姚盼盯著他開合的唇,想到夢里貼上去的時候似乎有點冰涼,卻也很是柔軟,像是兩片花瓣。 青年的眉心出現褶皺。 又出現了,熟悉的神色。 動起怒倒是像得很,姚盼不動聲色地將手指攥了攥。 “殿下?”他曲指在桌面一叩,狹長的眼角微收,已有了不滿,“為何頻頻走神?!?/br> 姚盼“啊”了一聲,將臉抬起,對上他瀲滟多情的雙眼。 她呆呆地看著宗長殊,宗長殊給她看得久了,不禁輕輕一挑眉,眼神沉如烏墨,看起來還蠻嚇人的。 姚盼就像猛地回過神,不自在地別過臉去,隔了幾息,又扭過頭來,圓圓的雙眸明亮無比,“我有個東西想要送給哥哥?!?/br> 她小跑出去,不知跟外間的人說了什么,又小跑回來,將什么獻寶似的捧到他面前:“看!長殊哥哥喜不喜歡我送的禮物?” 春夜多風,撩起她輕薄的衣袖,她眼里倒映著他的面容,瞳孔里俱是純摯熱情,周身的梨花香氣芬芳撲鼻。 宗長殊再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卻也是個人,低頭與這樣一雙眼對視,呼吸不禁放輕了幾分,眉目的輪廓竟也柔和許多。 他頜首道,“多謝殿下?!?/br> “哥哥不要同我那么客氣!” 少女像一只小鹿,毫無防備地向他靠近,幾乎都要貼到他的身上: “我聽說哥哥之前常用的那塊硯臺被老鼠啃壞了,卻一直沒有丟。他們都說這塊硯有多好,進貢的只有一塊呢。我跟父皇磨了好久才拿到的,一拿到了就想著給哥哥。哥哥的字寫的好看,這塊墨配得上哥哥呢?!?/br> 宗長殊覺得這距離稍微有些不妥,近得能看清她肌膚上細膩無暇,雪白如霜一般。伸手接過硯臺,就要后退,她卻先他一步抽身,那股香氣驟然遠去,逐漸淡?。?/br> “哥哥幫我寫個東西吧?!?/br> 她笑吟吟地說。 “寫什么?”宗長殊定了定心神,溫聲問。 “父皇說我到了年紀,”姚盼撓了撓臉,也拿不準他的態度,索性慢慢地試他的底線,“該為我準備選夫宴了?!?/br> 她歪頭一笑,“哥哥幫我寫請柬吧?” 宗長殊皺了皺眉,姚盼伸出包扎的手,可憐道: “我手疼,寫不了?!?/br> 宗長殊默了一默,走到書桌前: “下不為例?!?/br> 姚盼看他鋪開細紙,一邊思考,一邊將適齡世家公子的名字均列其上。寫著寫著,還慢慢給她分析了起來: “韓家公子性情溫良,為人友善。父親是戶部尚書,他是家中嫡子。鄧家公子出身名門,擅長棋術,才華出眾。梁家公子幽默風趣,品行端正,新任吏部侍郎。這些人堪為殿下良配,家世也與殿下有益?!?/br> 許久沒有聽見回話,他抬頭: “怎么了?” 姚盼彎眸笑道,“比哥哥如何?” 宗長殊指尖一頓,像是不解。 姚盼忙道,“哥哥弱冠之年便高中狀元,父皇親口說的,天下文臣,無人能出宗卿其右。文,自然哥哥第一,無人敢稱第二。我聽說哥哥的武藝也是一等一的出彩。冠蓋滿京華,若非哥哥如此俊采過人,京中閨秀的婚姻大事,也不必如此艱難?!?/br> 她用手臂枕著腦袋,趴在書桌上直勾勾地盯著他說。 嬌俏的面容上是三分打趣,兩分戲謔,宗長殊再是少年老成,嚴肅的面皮也繃不住了。忍不住,用卷起的書卷輕輕敲了下她的腦袋。重又提筆,他提腕的手穩穩當當,整個懸直繃成一條線。 心沉如水地說: “殿下且去看看,總會有合你心意的?!?/br> 姚盼搖了搖頭: “他們都比不上哥哥?!?/br> 宗長殊的眸光凝滯,低頭的剎那,黑夜與燭火一明一暗,像是銀魚出海。有點詫異地看向她,濕漉漉的瞳孔,流露出一點茫然的時候,竟有幾分純良與天真。 “我說的是實話??!”姚盼一點也沒覺得有什么,很自然地接著之前的話說下去: “在東華書院時,人人便都稱頌裴老大弟子,年紀輕輕便是國之棟梁。我家長殊哥哥,乃是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出眾,世間無人能及!珠玉在前,我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些凡夫俗子嘛!” “好了好了,”一連串的馬屁,也不知道從哪里學的,張口就來,宗長殊臉上也有點掛不住??攘艘宦?,將眉毛一壓,暗暗捋平那書卷皺起的一角。 面上愈發嚴肅端正,只是耳尖的薄紅,暴露出他對這些贊美的無所適從。 他眨了眨眼,這才找回正題,“皇家婚姻乃是大事。殿下既肩負延綿國祚,繼承太行的責任,理應在這件事上多作斟酌,還請殿下好好考慮臣方才的提議?!?/br> 姚盼張張嘴,沉默了。 宗長殊側目看她。少女低著頸,削薄的肩頸形成一道脆弱弧線,兩條辮子垂在前襟,頭發末梢打著卷兒。 呼吸輕而緩,也不知聽進他說的那些話沒有。 瞧著,有一點落寞。 宗長殊又轉過頭,提腕專注筆下的字,側顏如同冰雪塑成,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 姚盼本人卻是一派悠然。 并在心中盤算起來,對這即將到來的挑夫宴很是期待。待到那夜,天下美人,才子都會匯聚一堂,對她這般以貌取人之人,那可是一等一的盛宴啊。 她瞇了瞇眼。也許, 還能見到前世的老熟人也說不一定。 滿室寂靜,只有毛筆的沙沙聲作響。宗長殊本來也是個性悶的,漸漸也不說話。 待紙張晾干,她便妥帖地折好,整理在一起。他寫好了大半,這才后知后覺地想她似乎生氣了?卻也說不準,他一向不太拿捏得住別人的情緒。 倆人就這么沉默著。還是姚盼首先出聲: “先生,梨梨告辭了?!?/br> “等等?!弊陂L殊忽然叫住她,轉身,從屏風上取下一件大氅,給姚盼披在身上: “你穿的少,夜里風大,帶上這個吧?!?/br> 溫暖籠罩全身,姚盼抓著大氅,“嗯?!?/br> 她眨眼一笑,先前的低落仿佛一掃而空: “謝謝哥哥!” 花蝴蝶一般穿出大門,宗長殊瞧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還有那流金一般的飛袖,無奈搖了搖頭,淡色的唇邊,勾出自己也未覺察的笑意。 “看來殿下還只是個孩子啊?!币坏拦殴值泥硢∩ひ繇懫?。只見一黑衣人,從暗處緩緩現身,走到宗長殊跟前,怪笑道: “殿下如此信任大人,想來權傾朝野,指日可待,某先道賀一聲了?!?/br> 宗長殊并沒有說話,那人卻臉色一變,猛地跪倒在地,捂住一陣氣血翻涌的胸口,深深地垂著腦袋,痛苦不堪。 他跪在宗長殊的腳尖,視線里只有那雙一塵不染的烏靴。兜頭而下的是宗長殊冷漠無情的聲音: “再敢胡言亂語,就滾回你的主上那里去?!?/br> ** 姚盼剛一出門,就撞上了結伴而行的姜霧與柳如是。 她剛離了溫暖的室內,臉上接觸冷風,被吹得微紅,額頭的鬢發也是亂糟糟的。 “你,你怎么從那里出來?”姜霧看見姚盼,沒好氣地說。府上人都知道表哥的書房是絕對不會讓別人進的,這人如何就有特權了?還穿著表哥的衣服。 哪怕曉得面前這人是太女,姜霧還是忍不住心里泛酸,酸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