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不憂不懼
羅蒙正淡笑道,“柳子厚悲天憫人,彭大人亦不遑多讓啊?!?/br> 彭平康淡淡道,“孟圣人嘗云‘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他頓了一頓,轉而又道,“恰如昔年唐順宗時的‘二王劉柳’,即便‘永貞革新’功敗垂成,柳子厚左遷柳州,亦不忘及物小民,襲承孟圣人之為官以仁啊?!?/br> 傅楚微笑著接口道,“是啊,‘始作俑者,其無后乎’,”他伸手夾起一片“白脯”,學著羅蒙正的樣子往宋圣哲的碟中送去,“昔年‘永貞革新’時,唐順宗垂簾問政,僅宦官李忠言、美人牛昭容侍左右,上傳下達之事,要一經韋執誼,二經王叔文,三經王伾,四經李忠言,五經寵妃牛昭容,才能為唐順宗所知曉,前朝后宮戮力同心蒙蔽君上,‘永貞革新’又何以為成呢?” 宋圣哲拿著筷子輕輕撥了一下傅楚搛來的脯rou,似玩笑般地開口道,“傅大人此言差矣,唐順宗享國日淺,而居儲位二十年,‘永貞革新’自然多任用昔日東宮舊臣,主上恩遇,如何就被傅大人說成是蒙蔽昧上了?” 齊得韜接口道,“宋大人說得是啊,與其責誡唐順宗昏懦,倒不如說是唐德宗猜忌刻薄,信任群小,昔陸贄以直道昌言,然反見斥逐;盧杞、裴延齡、韋渠牟、李齊運以纖屑狡獪,卻倚為腹心,jian相誤國而弄威福,如何能怪人臣多乖戾而不忠信也?” 彭平康伸過手,虛虛夾起一筷菜,往齊得韜碟中送去,“‘庖有肥rou’,”他微笑道,“齊大人還是先吃一口罷?!?/br> 羅蒙正見狀便笑道,“先是宋大人,再是齊大人,彭大人這是在效仿昔年陳平分rou么?” 彭平康收回手,微笑道,“是啊,我方才聽齊大人說到‘jian相誤國’,未免爭執,便先將這‘相’往自己身上攬了?!?/br> 傅楚笑著贊道,“彭大人好周全?!?/br> 彭平康立即回道,“豈敢,”他微笑道,“我提一句‘二王劉柳’,傅大人立刻說起唐順宗垂簾問政之上傳下達,要說周全,我可是萬萬比不上傅大人的?!?/br> 羅蒙正笑道,“倒不是傅大人周全,只是,”他抿了下唇,“上傳下達不利乃中唐以來之朝堂積弊。唐德宗時,即有嗣道王欺上瞞下,于貞元二十年大旱之時橫征暴斂,以致百姓抵舍鬻苗輸賦于官?!?/br> “至唐德宗訪外疾苦,嗣道王竟詭辯曰‘歲雖旱,不害有秋’,其后斂聚不止,民怨四起。由此觀之,天聽不暢實非一時之究,更非一人之過,主上雖有憐憫之心,奈何佞臣利己,革弊艱難啊?!?/br> 彭平康輕輕地放下了筷子,就聽宋圣哲笑瞇瞇地接口道,“適才羅大人說唐德宗外訪疾苦,倒讓我想起昔年唐德宗畋于新店時,遇百姓趙光奇言民間疾苦,而免其闔家賦役之事了?!彼麥\笑道,“倘或僅因嗣道王一事而說唐德宗任由佞臣昧心所蔽,似乎有失偏頗?!?/br> 彭平康亦附和道,“正是!自古朝堂所患者,乃人君之澤壅而不下達,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故君勤恤于上而民不懷,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然唐德宗幸以游獵得至民家,又值百姓能言而免其稅役苦,實則可堪稱千載之遇也?!彼⑿Φ?,“羅大人又何必因一偶例,而對唐德宗苛責至此呢?” 羅蒙正笑了一下,作勢嘆息道,“非是我苛責,只是彼時盛唐凋零,唐天子卻威名不減,唐德宗坐擁天下,然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又安得人人自言于天子而戶戶免其徭賦乎?”他微笑道,“倘若人人免稅,戶戶免役,唐德宗又如何能平息藩鎮之亂呢?” 宋圣哲聽了,不禁微微皺了皺眉,他搛起方才傅楚放到他碟中的那片脯rou,一邊小口吃著,一邊往彭平康的方向瞥了一眼。 彭平康依舊氣定神閑,看上去仿佛根本沒聽出羅蒙正方才把自己比成了欺上瞞下的嗣道王李實,他微微笑著,像是在同羅蒙正說一個酒宴上的笑話,“羅大人是以為,昔年唐德宗免趙光奇闔家賦役,是婦人之仁,實則不得于民間推而廣之了?” 羅蒙正微笑道,“孔圣人有云‘民無信不立’,彼時唐天子詔令不信,即使心念仁政,推至民間,亦不過是一時之仁。既是一時之仁,又何必枉費‘民信’?” 彭平康笑道,“羅大人這‘一時之仁’說得倒比柳子厚暢快,”他微笑道,“若是以此高論呈策,圣上必定大贊羅大人體恤民情之心,卻不妨我和宋大人跑這一趟了?!?/br> 羅蒙正笑了笑,就聽傅楚接過話頭道,“倒不是羅大人有心推脫,只是礙于先前紀大人一事……實在不好對買賣田土之策亂發議論……” 宋圣哲笑著接口道,“原來如此?!彼D了一頓,偏過頭看向齊得韜道,“齊大人亦是同兩位大人一樣不好議論罷?” 齊得韜輕咳了一記,道,“‘筆落驚風雨’乃謫仙狂客之才,我自是拍馬不及?!?/br> 宋圣哲淡笑著收回目光,“上邶州的官風倒比瑯州得好,”他似意有所指地道,“諸位大人皆不肯‘殺人以筆’,倒叫我心生欽佩?!?/br> 傅楚笑了一下,語帶戲謔地道,“‘殺人以筆’是從前紀大人的一手絕活,宋大人此時再拿出來說,可真是說笑了?!?/br> 宋圣哲“喲”了一聲,繼而悠悠道,“倒并非我有意說笑,只是忽而想起周見存周大人也是……” 羅蒙正咳嗽了一下,“‘殺人以筆’,終不及‘殺人以政’,宋大人說歸說,”他滯了一下,“不過在座諸位可是笑不出來的?!?/br> 彭平康復舉起筷子,又搛起一片脯rou,只是這回卻放到了自己面前的碗里,“‘君子不憂不懼’,羅大人且稍安勿躁,”他淺笑道,“宋大人一向愛打趣,在瑯州時是取笑周大人取笑慣了的,一時還未轉過性子,嘴上說笑兩句罷了,羅大人不必介懷?!?/br> 羅蒙正淺笑道,“我不介懷,只是怕宋大人說笑過后,在上邶州‘率獸食人’呢?!?/br> —————— —————— 1“率獸食人” 梁惠王說“我很樂意聽您的指教?!?/br> 孟子問道“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子殺死人有什么不同嗎?” 梁惠王回答說“沒有什么不同?!?/br> 孟子又問“用刀子殺死人和用政治害死人有什么不同嗎?” 梁惠王回答道“沒有什么不同?!?/br> 孟子于是說“廚房里有肥嫩的rou,馬房里有健壯的馬,可是老百姓面帶饑色,野外躺者餓死的人。這等于是在上位的人率領著野獸吃人??! 野獸自相殘殺,人尚且厭惡它;作為老百姓的父母官,施行政治,卻不免于率領野獸來吃人,那又怎么能夠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呢? 孔子說‘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該是會斷子絕孫吧!’這不過是因為土偶木偶太像活人而用來陪葬罷了。又怎么可以使老百姓活活地餓死呢?” 《孟子》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br>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br> “以刃與政,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br> 曰“庖有肥rou,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 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2李實,道王李元慶四世孫。以宗室的身份當官,被嗣曹王李皋舉薦為江西府判官,后升任蘄州刺史。李皋任山南東道節度使的時候,李實也跟著去了。 貞元八年,李皋死后,李實當上了軍需官,他克扣軍費,士兵非常憤怒,想要殺他,他連夜用繩索出城,逃回長安。 唐德宗李適沒有怪罪他,反而對他十分恩寵,他后來升任司農卿,再升京兆尹,封嗣道王。他自恃是寵臣,剛愎自用、徇私枉法。 貞元二十年大旱,連京城周圍都出現了饑荒。李實卻借機斂財,百姓欲告無門。 唐德宗外訪疾苦,李實欺騙德宗說“今年雖然鬧饑荒,但不影響秋收?!?/br> 李實不但沒有上書減免百姓賦稅,反而橫征暴斂,百姓只好賣掉房子和種子繳稅。 賣唱人成輔端作詩諷刺唐德宗,李實大怒,上書說成輔端作為下賤的賣唱人卻誹謗國家理應處死。于是唐德宗處死了成輔端。 《新唐書》李實,道王元慶四世孫。以廕仕,嗣曹王皋辟署江西府判官,遷蘄州刺史。皋節度山南東道,復從之。 皋卒,實知后務,刻薄軍費,士怨怒,欲殺之,夜縋亡歸京師。 累進司農卿,擢拜京兆尹,封嗣道王。怙寵而愎,不循法度。 貞元二十年旱,關輔饑,實方務聚斂以結恩,民訴府上,一不問。 德宗訪外疾苦,實詭曰“歲雖旱,不害有秋?!?/br> 乃峻責租調,人窮無告,至撤舍鬻苗輸于官。 優人成輔端為俳語諷帝,實怒,奏賤工謗國,帝為殺之。 3唐德宗李適曾在一個叫辛店的地方打獵時,來到農民趙光奇的家中,唐德宗問“百姓們生活的高興嗎?” 趙光奇回答說“不高興?!?/br> 唐德宗問道“今年莊稼獲得了豐收,你們為什么不高興呢?” 趙光奇回答道“國家的詔令不守信用。前邊說的是除兩稅以外不再有其他徭役,現在除了兩稅之外的各種強迫收費比兩稅還要多很多。后來又說這是和糴,實際上是對百姓巧取強奪,而且還不給百姓們錢。 開始時說收百姓的糧食由官府到百姓家中收取,現在卻強迫百姓們把糧食送到幾百里外的京西行營。由于路途遙遠,很多人家干農活的牲口被累死了,車也壞了,導致家庭破產,難以維系。人們的生活如此愁苦,有什么可高興的呢! 國家每次發布的優恤百姓的政策,只不過是一紙空文而已!圣上深居在防衛森嚴的皇宮里,哪里會知道這些呢!” 唐德宗聽后,便下令免除了趙光奇家的賦稅和徭役。 《資治通鑒》庚辰,上畋于新店,入民趙光奇家,問“百姓樂乎?” 對曰“不樂?!?/br> 上曰“今歲頗稔,何為不樂?” 對曰“詔令不信。前云兩稅之外悉無它徭,今非稅而誅求者殆過于稅。后又云和糴,而實強取之,曾不識一錢。 始云所糴粟麥納于道次,今則遣致京西行營,動數百里,車摧牛斃,破產不能支。愁苦如此,何樂之有! 每有詔書優恤,徒空文耳!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 上命復其家。 4“民無信不立” 子貢問怎樣治理國家。 孔子說,“糧食充足,軍備充足,老百姓信任統治者?!?/br> 子貢說“如果不得不去掉一項,那么在三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呢?” 孔子說“去掉軍備?!?/br> 子貢說“如果不得不再去掉一項,那么這兩項中去掉哪一項呢?” 孔子說“去掉糧食。自古以來人總是要死的,如果老百姓對統治者不信任,那么國家就不能存在了?!?/br> 《論語》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br>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曰“去兵?!?/br>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 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br> 5司馬牛問怎樣做一個君子。 孔子說“君子不憂愁,不恐懼?!?/br> 司馬牛說“不憂愁,不恐懼,這樣就可以叫做君子了嗎?” 孔子說“自己問心無愧,那還有什么憂愁和恐懼呢?” 《論語》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br> 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 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6“陳平分rou” 陳平所居的庫上里祭祀土地神,陳平做主持割rou的人,他把祭rou分配得很均勻。 父老鄉親們說“好,陳家孩子真會做分割祭rou的人!” 陳平說“唉,假使讓我陳平主宰天下,也會像這次分rou一樣呢?!?/br> 《史記》里中社,平為宰,分rou食甚均。 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為宰!” 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rou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