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齒亡舌存
屋內靜默了片刻,少頃,安懋開口道,“該你了?!?/br> 宋士諤直起身,束著手,小走兩步,又坐回了榻上。 安懋又道,“宋卿方才言中所舉,皆為漢時故事,朕私忖度之,”他微笑道,“大約是因為四皇子最通漢史,作文應答多引二漢典故,宋卿定是近來教四皇子教得累了,才有口無心,句句不離漢史的罷?” 宋士諤落下一子,默然片刻,方道,“四皇子早慧,平日里雖說由小臣教導,但素來省心,甚而小臣自己,于為師之時,亦是獲益良多?!?/br> 安懋淡笑道,“是啊,四皇子一點即透,自然無須宋卿過多勞心了?!?/br> 宋士諤傾身應道,“是?!?/br> 安懋瞥了他一眼,執起一子,道,“另則,梁元帝所謂‘讀書無用’,不過是其兵敗身死時的絕望之語,宋卿怎地就以為是‘過猶不及’了?且元帝之兵臨城下而講《老子》,”他落下一子,抬起眼來笑道,“而《老子》何辜哉?” 宋士諤沒笑,他垂眼看著棋盤,像是在認真思索著眼前的困局,“倘或《老子》無辜,圣上今朝,又何須貶佛揚道呢?” 安懋道,“佞佛禍國,”他微笑道,“宋卿以佛論道,實于理不合?!?/br> 宋士諤道,“小臣只是忽而想起,昔黃潛善于金騎渡江而參圓禪之事,其時宋高宗危在旦夕,而黃潛善則率同列聽浮屠克勤說法,倘或以此論道,”他亦微笑道,“而浮屠氏何辜哉?” 安懋一怔,隨后不禁立時笑了起來,“宋卿好識辨吶?!?/br> 宋士諤置下一子,抬眼笑道,“老子有云‘舌之存,以其柔;齒之亡,以其剛’,圣上既讓小臣多練‘嘴上功夫’,小臣自然一如韓退之詩中所愿,‘始慕舌為柔’了?!?/br> 安懋淺笑道,“老子此言,似乎并非出自《道德經》文中罷?” 宋士諤低眉道,“是出自劉中壘所撰之《說苑》?!?/br> 安懋道,“原來如此,”他說著,伸過手落了一子,“閑聞軼事,不得為證?!?/br> 宋士諤笑了一下,“圣上終究是最愛道家文章?!?/br> 安懋道,“這是自然?!?/br> 宋士諤又笑了笑,執起一枚黑子,道,“那圣上必定尤其鐘愛《老子》中的那一句‘治大國若烹小鮮’?!?/br> 安懋看了他一眼,挑眉笑道,“昔朱虛侯歌《耕田》而鏟諸呂,可見歌以詠志、文以載道,非今朝獨有,《老子》言中真義,亦非細辨不得明也,不知,”他微笑道,“宋卿如何詮釋這一句老生常談之論呢?” 宋士諤下了一子,繼而輕笑道,“鮮者,魚也,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是恐其糜也?!?/br> 安懋立時跟著落了一子,道,“非也,”他笑著認真道,“魚烹之不去腸則膻,煮之不去鱗則腥,若烹煮之時再不敢撓其腹側,恐怕來日端盛而出的,便是一碗腥膻的糊湯了?!?/br> 宋士諤一愣,繼而又聽安懋笑道,“昔樊姬斷三載肥鮮以諫楚莊王罷獵,如今,朕卻舍不得宋卿吃一口糟魚湯啊?!?/br> 宋士諤又是一怔,一抬頭便迎上來了安懋熾熱的目光。 他心中一動,剛要站起來作揖告罪,就被安懋從幾下繞過來的手一把扣住了腕子。 宋士諤張了張口,“圣上是……” 安懋笑道,“‘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宋卿羞態,就是昔年盛寵之下的楊貴妃見了,也要自慚形穢呢?!?/br> 宋士諤忙道,“牡丹雍容,乃一國君后所用,小臣如何能以此自比?” 安懋笑著看了他一會兒,漸漸松了力道,“瓊林宴上賜花,諸一甲進士皆簪牡丹,朕方才言中所指,是為此意爾爾?!?/br> 宋士諤抽回了手,恭敬應道,“是,圣上體恤臣民之心,天下共知?!?/br> 安懋道,“是啊,朕一向體恤?!彼麥\笑道,“如此,宋卿方才語出‘烹小鮮’云云,定非是在與朕議論‘治大國’罷?” 宋士諤一滯,隨即道,“自然?!彼D了一頓,隨手又落了一子,“小臣不過是與圣上偶然閑話兩句?!?/br> 安懋笑道,“朕方才便說了,閑聞軼事,不足為證,聽來解悶也就罷了?!彼⑿χ孟乱蛔?,“譬如宋卿剛才所引的《說苑》故事,倘或朕就此認了真,聽之則信之,當真給宋卿來一個‘齒亡舌存’,宋卿日后,如何還能在朕跟前施展‘嘴上功夫’呢?” 宋士諤渾身一凜,抬眼便見安懋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于是忙道,“說笑而已,即使圣上認了真,小臣也是不認的?!?/br> 安懋笑了起來,“宋卿認不認,也由不得宋卿做主,”他玩笑般地道,“朕今日,幸的可是中宮呢?!?/br> 宋士諤一邊跟著在棋盤上落了一子,一邊低頭道,“是,圣上不愿重蹈梁元帝之覆轍,想來宮中,也無人再會與圣上講《老子》經義了罷?!?/br> 安懋淡笑道,“其實除了你,朕是不愿與宮中他人多講《老子》的?!彼D了頓,又補充道,“上回皇后說了一句,朕都沒接皇后的話呢?!?/br> 宋士諤一怔,脫口便道,“圣上該多關心姊姊才是?!?/br> 安懋笑了一下,道,“是啊,”他說著,又將視線移到了棋盤上,“只是朕私心里想,望月之期,如何就不能是十五團圓之日呢?” 宋士諤低眉道,“‘月有陰晴圓缺’,自古中秋佳期一年一度,圣上不必過于傷懷?!?/br> 安懋道,“從來如此,便對么?” 宋士諤又是一怔,他抬起頭,剛要答話,就見安懋揮了揮手,似是要揮去方才的一時失言,“……宋卿說得對,”他抬手落下一子,“朕年紀漸長,一時感懷傷神,宋卿莫往心里去?!?/br> 宋士諤應了一聲,又聽安懋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了,”他抿了下唇,“四皇子雖不用宋卿過多勞心,但稚子天真,宋卿教導功課時,也要注意寓理于情。經史文章本就晦澀難讀,宋卿若不好生教導,往后四皇子辯義不清,朕可是要怪罪的啊?!?/br> 宋士諤立了起來,這回他沒被安懋扣下,十分順利地就退到了方才作揖的位置,恭敬答道,“是?!?/br> —————— —————— 1“梁元帝所謂‘讀書無用’” 十二月丙辰,徐世譜、任約退守巴陵。 于謹逼迫元帝寫信召降王僧辯,元帝拒絕了。 使者說“你現在還能由得自己嗎?” 元帝回答說“我既然由不得自己,王僧辯也不會聽我的了?!?/br> 元帝又向長孫儉要宮人王氏、荀氏和幼子蕭犀首,長孫儉都還給了他。 有人問元帝“為什么把書都燒毀?” 元帝回答“我讀書萬卷,卻落得今天這個下場,所以干脆燒了它!” 《資治通鑒》十二月,丙辰,徐世譜、任約退戍巴陵。 于謹逼帝使為書召王僧辯,帝不可。 使者曰“王今豈得自由?” 帝曰“我既不自由,僧辯亦不由我?!?/br> 又從長孫儉求宮人王氏、荀氏及幼子犀首,儉并還之。 或問“何意焚書?” 帝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 2“昔黃潛善于金騎渡江而參圓禪之事” 宋高宗時,黃潛善任左仆射兼門下侍郎。 鄆、濮二州相繼陷沒,宿、泗二州屢來警報,右丞許景衡認為宋高宗的扈衛單弱,請宋高宗躲避敵人,黃潛善認為不值得憂慮,率領同僚聽僧人克勤說法。 不久泗州奏報金人將到,宋高宗大驚,決定南下。 宋高宗的御舟已備好,黃潛善、汪伯彥正在一起吃飯,堂吏大聲喊“皇上出發了?!?/br> 他倆互相看著倉皇策馬南奔。 京城人爭著出城門,死者相連,沒有不怨憤的。 正好司農卿黃鍔來到江上,軍士聽說姓黃就以為是黃潛善,爭相列舉他的罪狀,揮刀向前,黃鍔正在申辯,但已人頭落地。 《宋史》潛善進左仆射兼門下侍郎。 鄆、濮相繼陷沒,宿、泗屢警,右丞許景衡以扈衛單弱,請帝避其鋒,潛善以為不足慮,率同列聽浮屠克勤說法。 俄泗州奏金人且至,帝大驚,決策南渡。 御舟已戒,潛善、伯彥方共食,堂吏大呼曰“駕行矣?!?/br> 乃相視蒼黃鞭馬南馳。都人爭門而出,死者相枕藉,人無不怨憤。 會司農卿黃鍔至江上,軍士聞其姓以為潛善也,爭數其罪,揮刃而前,鍔方辯其非是,而首已斷矣。 3“舌之存,以其柔;齒之亡,以其剛” 常樅張開嘴給老子看了看,問道“我的舌頭還在嗎?” 老子說“還在?!?/br> 常樅又問“我的牙齒還在嗎?” 老子說“不在了?!?/br> 常樅又問老子“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嗎?” 老子回答說:“那舌頭所以存在,難道不是因為它是柔軟的嗎牙齒的不存在,難道不是因為它的剛硬嗎?” 常樅說“好??!是這樣的。世界上的事情都已包容盡了,我還有什么可以再告訴你的呢?” 《說苑》常樅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 老子曰“然?!?/br> “吾齒存乎?” 老子曰“亡?!?/br> 常樅曰“子知之乎?” 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耶?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耶?” 常樅曰“嘻!是已,天下之事盡矣!何以復語子哉?” 4“朱虛侯歌《耕田》而鏟諸呂” 劉章是漢高祖劉邦之孫,齊王劉肥的次子,封為朱虛侯。 劉章到了二十歲,力氣很大,因劉邦的后代們得不到與身份相稱的職位,忿忿不平。 高后六年,劉章入宮侍奉高后(指呂后)舉行酒宴,高后叫其擔任酒吏。 劉章自己請求“我是武將的后代,請允許我按照軍法來監酒?!?/br> 高后說“可以?!?/br> 眾人酒興正濃時,劉章進獻助興的歌舞。 歌舞以后,說“請讓我為太后唱唱耕田的歌謠?!?/br> 高后向來把劉章當兒子撫養,笑著說“你父親知道種田,而你生下來就是王子,怎么知道種田呢?” 劉章說“臣知道?!?/br> 高后說“那就試著為我唱唱種田的歌吧?!?/br> 劉章唱道“深耕之后,接著播種,苗要疏朗,不是同類,堅決鏟除?!?/br> 高后沉默不語。 不久,呂氏家族中有一人喝醉了,逃離了酒席,劉章追過去,拔劍殺了他,然后回來稟報說“有一人逃離了酒席,臣執行軍法殺了他?!?/br> 呂后和侍從們都大為吃驚。 但是已經答應他按照軍法來監酒,所以無法將他治罪。 酒宴也因此結束。 從此之后,呂氏家族的人都懼怕劉章,即使是朝中大臣也都歸附劉章,劉氏的勢力日益強盛。 《史記》劉章,漢高祖劉邦之孫,齊王劉肥次子,封朱虛侯。 朱虛侯年二十,有氣力,忿劉氏不得職。 嘗入侍高后燕飲,高后令朱虛侯劉章為酒吏。 章自請曰“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br> 高后曰“可?!?/br> 酒酣,章進飲歌舞。 已而曰“請為太后言耕田歌?!?/br> 高后兒子畜之,笑曰“顧而父知田耳。若生而為王子,安知田乎?” 章曰“臣知之?!?/br> 太后曰“試為我言田?!?/br> 章曰“深耕既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苴鉏而去之?!?/br> 呂后默然。 頃之,諸呂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劍斬之,而還報曰“有亡酒一人,臣謹行法斬之?!?/br> 太后左右皆大驚。 業已許其軍法,無以罪也。 因罷。 自是之后,諸呂憚朱虛侯,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益強。 5“樊姬斷三載肥鮮以諫楚莊王罷獵” 《列女傳》樊姬,楚莊王之夫人也。 莊王即位,好狩獵。 樊姬諫不止,乃不食禽獸之rou。 王改過,勤于政事。 6牡丹 唐·羅隱 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 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 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秾華過此身。 7《開元天寶遺事》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葉白蓮數枝盛開,帝與貴戚宴賞焉,左右皆嘆羨。 久之,帝指貴妃示于左右曰“爭如我解語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