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仲尼不毀
周胤微笑道,“是啊,昔叔孫武叔毀仲尼,而子貢論其‘不知量也’,如今,宋茂行與彭寄安攤上了這份差事,卻不知世人該如何評價呢?” 周惇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子貢利口巧辭,尚且道一句‘言不可不慎也’,你于外素來寡言,此時怎地就急著說‘仲尼不可毀’了?” 周胤微道,“‘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兒子心知父親顧念衍圣公,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周惇點了下頭,“你且說說罷?!?/br> 周胤微應了一聲,道,“《尚書》有云‘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説攸聞’,父親何不效仿前代諍臣張玄素諫阻唐太宗詔發民卒治造洛陽宮乾陽殿一事,勸諫圣上顧惜民力,以圖后報?” 周惇道,“‘贖買田土’而已,哪里需要什么民力呢?” 周胤微道,“圣上所說之‘贖買’,是由朝廷出錢,從百姓手中官贖田土,但細想下來也不對,”他悠悠道,“朝廷的錢,歸根結底也是從百姓手中而來。圣上想拿百姓交上來的錢,去換百姓手中的地,這一出一進,損耗的終究還是我東郡百姓的民力?!?/br> 周惇不禁問道,“即便如此,這與張玄素諫阻唐太宗有何相干?” 周胤微道,“昔年東都始平時,唐高祖詔宮室過度者焚之,然唐太宗謂瓦木可用,請賜貧人,事雖不從,而天下稱為盛德,張玄素力諫唐太宗時,亦引此事為仁政之據,故而使唐太宗罷役乾陽殿。由此及彼,父親為何不以圣上舊日之仁行,勸諫圣上愛惜民役、顧憐百姓呢?” 周惇淺笑了一下,饒有興致地追問道,“譬如呢?” 周胤微即刻答道,“譬如說工部?!?/br> 周惇抿了下唇,就聽周胤微繼續道,“蘇東坡嘗有詩云‘巨筆屠龍手,微官似馬曹’,工部身負皇恩卻遲遲不為所用,父親何不推波助瀾,成全了工部的一片赤誠之心?”他淡笑道,“也免得工部‘技悔屠龍’,費盡千金而無用其巧了?!?/br> 周惇不置可否地道,“恐怕圣上不會同意罷?” 周胤微又道,“戶部之財取之于民,而工部之利擢之于官,昔唐太宗取富者之瓦木施予貧家而被稱之盛德,如今‘贖買’事起,倘或處理不當,難保不會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這孰輕孰重,圣上心中定自有論斷?!?/br> 周惇道,“話雖如此,但若是文經登出言阻撓……” 周胤微接口道,“兒子篤定,文經登斷斷不會阻此生民之大計?!?/br> 周惇反問道,“為何?” 周胤微淡然道,“有紀氏女侍奉圣側,文經登哪里能……” 周惇打斷道,“圣上不好女色?!彼?,“進獻一個侍妾我不反對,但獻之無用,反倒是白費了一番苦心?!?/br> 周胤微道,“大哥亦不好女色,但自納了紀氏女以來,卻偏偏對其俯首帖耳,連彈劾文氏這種大事都對她言聽計從,可見這紀氏女手腕了得,非尋常等閑之輩啊?!?/br> 周惇不咸不淡地道,“你知道得倒很仔細啊?!?/br> 周胤微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兒子只是好奇紀氏女的……” 周惇揮了下手,“要換了我,我也想彈劾文氏,”他淡然道,“與有沒有一個‘紀氏女’在身邊毫不相干?!?/br> 周胤微道,“人人都彈劾文氏,偏大哥被去了官職,當真是好不公平?!彼?,“可見文經登心里,也并非全然向著父親,這等投機取巧之人,父親還是謹慎用之為好?!?/br> 周惇瞟了他一眼,道,“你大哥去職是我的主意?!彼D了頓,又解釋了一句,“文經登倒是說你大哥新官上任,黨爭激烈,處事不周致孤立無援也是有的?!?/br> 周胤微努了努嘴,轉而又道,“圣上聞聽此言,但知此話并不真心,倘若文經登是真心以為瑯州之事是因黨爭激烈的緣故,緣該說是‘孤立無援致處事不周’,而萬不該是‘處事不周致孤立無援’……” 周惇接口道,“我以為你很喜歡文經登呢?!?/br> 周胤微道,“兒子是就事論事罷了?!?/br> 周惇道,“就事而論,文經登此番動作也無甚他意,”他淡淡道,“換誰被這么詛咒子嗣都著急,文經登算是好涵養了?!?/br> 周胤微道,“那父親為何還擔心文經登會阻撓工部舍錢‘贖買’田土……” 周惇接口道,“因為瑯州之事實在太過巧合,我總疑心文氏,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br> 周胤微微微偏過了頭,似正用余光打量書房內的某件擺設,“父親的疑心正是兒子的疑心,好在大哥已然去職返回定襄,文氏脫了干系,又將‘贖買’一事置引去了上邶州,兩相清靜,不是正合了父親的意嗎?” 周惇道,“未必?!彼烈髦?,“圣上雖調了宋茂行與彭寄安的職,卻未說由何人補職,可見宋茂行與彭寄安去上邶州也不過是小懲大誡,遲早是會返回瑯州,官復原位的?!?/br> 周胤微微笑道,“兒子不以為然?!?/br> 周惇道,“為何?” 周胤微道,“圣上調職此二人,顯然是為了能夠順利收取瑯州秋賦,換言之,圣上只是信任范揚采罷了,于他二人,圣上不過將信將疑而已?!?/br> 周惇沉默了片刻,又道,“旁的倒也罷了,只是圣上一向與皇后伉儷情深,譬如上回紀鵬飛一案,未必就沒有皇后與二皇子在圣上面前進言的緣故。若是這回皇后再行諫言,恐怕他二人東山再起,是指日可待了?!?/br> 周胤微忙道,“兒子也是這樣想,因此才勸父親進獻紀氏女呢?!?/br> 周惇默然片刻,開口道,“此事待你大哥回家之后再議罷?!?/br> 周胤微點了下頭,又聽周惇道,“還有工部的事,不能由我們自己來提,否則圣上知道了,難免會起疑心。俗語說‘疑心易生暗鬼’,圣上一旦起疑,反而會弄巧成拙,不如先等上一等,且看看宋茂行與彭寄安在上邶州如何執行‘贖買’之策罷?!?/br> —————— —————— 1《論語》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于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br> 叔孫武叔誹謗仲尼。子貢說“這樣做是沒有用的!仲尼是毀謗不了的。別人的賢德好比丘陵,還可超越過去,仲尼的賢德好比太陽和月亮,是無法超越的。雖然有人要自絕于日月,對日月又有什么損害呢?只是表明他不自量力而已?!?/br> 2“言不可不慎也” 《論語》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為恭也,仲尼豈賢于子乎?” 子貢曰“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 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陳子禽對子貢說“你是謙恭了,仲尼怎么能比你更賢良呢?” 子貢說“君子的一句話就可以表現他的智識,一句話也可以表現他的不智,所以說話不可以不慎重。夫子的高不可及,正像天是不能夠順著梯子爬上去一樣。 夫子如果得國而為諸侯或得到采邑而為卿大夫,那就會像人們說的那樣,教百姓立于禮,百姓就會立于禮,要引導百姓,百姓就會跟著走;安撫百姓,百姓就會歸順;動員百姓,百姓就會齊心協力。夫子活著是十分榮耀的,夫子死了是極其可惜的。我怎么能趕得上他呢?” 3《尚書》說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于古訓乃有獲。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惟學,遜志務時敏,厥修乃來?!?/br> 傅說說“王!人們要求增多知識,這是想建立事業。要學習古訓,才會有得;建立事業不效法古訓,而能長治久安的,這不是我傅說所知道的。學習要心志謙遜,務必時刻努力,所學才能增長?!?/br> 4“張玄素諫阻唐太宗詔發民卒治造洛陽宮乾陽殿” 貞觀四年,唐太宗詔令征調兵眾勞役修建洛陽行宮乾陽殿,準備游幸東都。 張玄素上書說“……我曾親眼見過隋朝建造宮殿,到豫章縣采伐木材,兩千人拖一根木頭,用鐵做車轂,走不到幾里路,車轂就損壞了,另外有幾百人帶上車轂跟著,一天走不了三十里路。一根木頭的耗費,已達幾十萬個日工,推算一下其他各項就可知耗費何等巨大了。 從前阿房宮建成了,秦朝就垮臺了;章華臺建成了,楚靈王的稱霸企圖也破產了;乾陽殿完工了,隋朝也分崩離析了。如今百姓的物力人力還沒有趕上隋朝,卻驅使傷殘的百姓,沿襲隋朝的弊端,我怕陛下的過失,比煬帝更為嚴重?!?/br> 唐太宗說“你說我不如隋煬帝,比起夏桀、紂王怎么樣?” 張玄素回答說“如果乾陽殿真的動工,都一樣會天下大亂。我聽說東都剛平定時,太上皇(李淵)詔令將不合制度的宮殿燒掉,陛下說磚瓦木料可以利用,要求送給貧寒人家,事情雖然沒有如愿,天下百姓稱為大德?,F在又要在那里測地修建宮殿,這表明又要興修隋朝一樣的工程。不到六年時間,一會兒毀掉,一會兒修建,百姓會怎樣議論呢?” 太宗回頭對房玄齡說“讓各地到洛陽朝拜進貢比較適中,我建乾陽殿,是想方便天下臣民?,F在張玄素的意見是這樣,假使以后一定要去,即便坐在露天,怎能感到辛苦?” 唐太宗立即停止了這項工程,賞給張玄素彩色絹帛兩百匹。 魏征以剛直聞名,聽到張玄素的話,贊嘆說“張公評論朝政,具有諫止皇上的力量,可以說是真誠正直人的話啊?!?/br> 《新唐書》貞觀四年,詔發卒治洛陽宮乾陽殿,且東幸。 玄素上書曰“……臣嘗見隋家造殿,伐木于豫章,二千人挽一材,以鐵為轂,行不數里,轂輒壞,別數百人赍轂自隨,終日行不三十里。一材之費,已數十萬工,揆其余可知已。 昔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乾陽畢功,隋人解體。今民力未及隋日,而役殘創之人,襲亡國弊,臣恐陛下之過,甚于煬帝?!?/br> 帝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 對曰“若此殿卒興,同歸于亂。臣聞東都始平,太上皇詔宮室過度者焚之,陛下謂瓦木可用,請賜貧人,事雖不從,天下稱為盛德,今復度而宮之,是隋役又興。不五六年間,一舍一取,天下謂何?” 帝顧房玄齡曰“洛陽朝貢天下中,朕營之,意欲便四方百姓。今玄素言如此,使后必往,雖露坐,庸何苦?” 即詔罷役,賜彩二百匹。 魏征名梗挺,聞玄秦言,嘆曰“張公論事,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哉?!?/br> 5“技悔屠龍” 從前有一個武士姓朱,本名失傳,愛斬猛獸。殺虎殺熊殺野豬,他嫌不過癮,乃拜在屠龍大俠支離溢門下,專職學習斬龍。三年畢業,交學費已傾家蕩產,總算掌握了斬龍術。于是旅游天下各國,找龍來斬,奈何踏遍五湖四海,卻找不到龍。 《莊子》朱泙漫學屠龍于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