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蠅蚤為詩
瑯州,周府。 紀洵美輕輕提起翠藍十樣錦百花裙,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她裊裊娉娉地走進屋中,繞過一整面的多寶閣,往里屋行了幾步,在一面髹漆雕寶相花金絲楠木五扇屏前止住了身形。 此時,午后的陽光從窗外悠悠照了進來,慵懶地斜射在屏風上,投映出兩團模糊的身影,紀洵美盯著那一大一小的兩團影子看了一會兒,慢慢地屈身行了個不甚標準的妾禮,“爺……” 話音未落,周胤緒便立時從屏風后轉了出來,他一邊朝她匆匆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一邊飛快地將她扶了起來,并小聲道,“我剛哄著阿門睡著……你原該過一刻鐘再來……” 紀洵美一怔,爾后輕聲道,“妾身以為……” 周胤緒顯然無心聽紀洵美的解釋,他回頭往屏風那兒看了一眼,接著一把拉過紀洵美的手,道,“我們去西屋罷?!?/br> 紀洵美一時沒反應過來,被周胤緒拉了個正著,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周胤緒的背影,剛試著縮了一下手,周胤緒便順勢放開了她。 二人一前一后地行至西邊屋子,周胤緒走在前頭,毫不在意地自己伸手打起珠簾,一面側身對紀洵美笑道,“近來我從定襄新得了一本白樂天的《禽蟲十二章》,又聽范大人說你頗有詩才,因此喚你過來,想著要你替我作一首和詩倒是極好的?!?/br> 紀洵美心下一怔,不知周胤緒這是唱的哪一出,“……在爺面前,妾身不敢賣弄?!?/br> 說話間,周胤緒已然自顧自地走到了書桌后頭,“無妨,”他伸手拿過桌旁的一本詩集,抬頭朝紀洵美淡笑道,“我瞧你在范大人面前作的那幾句詩就很是別致呢?!?/br> 紀洵美一滯,隨即低眉道,“妾身不敢……” 周胤緒拿起墨條,打斷道,“蟲豸之詩自古雖不多,但亦不算冷僻,”他淺笑道,“與《鎖諫圖》相較起來,對你而言,以‘蟲豸’為題可謂是易如反掌了罷?” 紀洵美抿了抿唇,復行了一禮,道,“承爺抬舉?!彼逼鹕?,緩緩地朝前跨了兩步,柔聲道,“只是‘蟲豸’之類不可勝數,不知爺想以……” 周胤緒放下墨條,不冷不熱地吐出了一個詞,“蒼蠅?!?/br> 紀洵美一怔,不禁偷眼覷了周胤緒一記,她見周胤緒面色冷淡,又不知是否因自己方才無意間說錯了話了,便復低下眉去。 周胤緒說罷,頓了一頓,似乎覺出自己情緒不佳,又補充了一句,“……如今雖已過了中秋,但秋蠅擾人,我常不勝其煩呢?!?/br> 紀洵美淺笑了一下,狀似低眉順眼地接口道,“為爺分憂,實乃妾身份內之事?!?/br> 周胤緒看了她一眼,笑道,“好,”他說著,隨手往桌上新鋪開了一張紙,“既這么說,你且作一首來我看?!?/br> 紀洵美應了一聲,爾后便落落大方地走到了桌后,與周胤緒立在了一起。 周胤緒笑了笑,稍顯熱絡地取了支筆遞到紀洵美手上。 紀洵美接過筆,一面蘸墨,一面心道,他倒是毫不避諱。 周胤緒見紀洵美懸筆而待,以為她才思不及,便又開口道,“我不拘你什么格律,雖名為唱和,但也不必一定是七絕?!?/br> 紀洵美聽了,這才回過神來,她朝周胤緒笑了一笑,落筆寫道 “擾擾秋蠅子,麾之去復來。 偷生戀薌滓,瀕死活寒灰。 捉足時遭辱,攢頭枉見猜。 晨曦在東壁,為拓紙窗開?!?/br> 周胤緒讀罷,不禁挑眉道,“此詩似無引一典?” 紀洵美道,“頸聯有一典,”她說著,隨手在詩后標了一注,“出自《北史》?!?/br> 周胤緒笑了一下,道,“莫非此一句,是引自昔年拓拔勰所作之《蠅賦》?” 紀洵美輕聲道,“北魏肅祖十步成詩,妾身哪里敢與之相提并論?” 周胤緒思忖片刻,又笑道,“我《北史》讀得不深,此句若非引典《蠅賦》,那便是取自昔年獨孤熲伐南陳之故事了?!?/br> 紀洵美擱下筆,側身朝周胤緒行了半禮,道,“爺果真博學?!?/br> 周胤緒瞥了她一眼,先開口叫起,隨即又微笑道,“據說陳朝景陽妃容色端麗,才辯強記,我今日一見,反倒覺得……” 紀洵美直起身,微笑道,“陳朝景陽妃為史稱之‘國色’,昔年獨孤熲平陳國時,隋煬帝欲納其為妃,然獨孤颎誡曰‘武王滅殷而戮妲己;今平陳國,不宜娶之’,遂即命斬之,可見景陽妃之貌美冠絕南北?!?/br> “而妾身入府以來,卻甚少得爺召幸,這‘禍水’之論,妾身萬萬不敢承受?!彼D了頓,又笑道,“再者,妾身引此一典,并非是為‘女色誤國’四字,而是為取典故中‘君臣道合,非青蠅所間’之意?!?/br> 周胤緒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爾后微笑道,“你倒很會用典啊?!?/br> 紀洵美低眉道,“妾身不過是以物比興而已?!?/br> 周胤緒淺笑了一下,伸手拿起方才被紀洵美擱下的筆,在紀洵美所作的詩旁又寫了一個“蚤”字。 紀洵美見了,笑著湊趣道,“這一題卻不簡單,爺必得容妾身想上一想才是?!?/br> 周胤緒微笑道,“這一題我來作,如何?” 紀洵美一怔,還未及反應過來,就見周胤緒提筆寫道 “鵂鹠能捕蚤,明察恐無功。 方法蒸桃葉,奇謀盡火攻。 細難驅世外,急復處裩中。 踘踴無他技,終于盤水窮?!?/br> 紀洵美讀了,只是連聲道好。 周胤緒偏頭問道,“好在何處?” 紀洵美淺笑道,“‘盤水’二字甚好,《荀子》有云‘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鬚眉而察理矣’?!?/br> 周胤緒笑了笑,道,“此詩中的‘盤水’二字取自《漢書》,脫胎于‘盤水加劍’一典?!?/br> —————— —————— 1蠅 清·曹寅 擾擾秋蠅子,麾之去復來。 偷生戀薌滓,瀕死活寒灰。 捉足時遭侮,攢頭枉見猜。 晨曦在東壁,為拓紙窗開。 真煩人的秋天的蒼蠅,把它們揮去了又回來。 為了它的生存喜歡有香味的殘渣,將要死了,聚在寒灰中又活了過來。 用捕捉獵物的足活動時常常受到欺侮,萬頭攢動地聚在一起就枉然相互猜忌。 早晨的太陽光已經照在東面的墻上了,為了闊張一些就把紙窗打開了。 2這里“捉足時遭侮,攢頭枉見猜”的典故出自《北史》是曹寅自注,但是并沒有具體寫明是《北史》中的哪一個典故。 因此此章中的兩個典故是作者本人附引的,可能并非曹寅寫詩時的本意。 3“北魏肅祖十步成詩” 后來,元勰跟隨孝文帝前往代都,到達上黨的銅鞮山,路邊有十幾株大松樹。 當時孝文帝進傘,他邊走邊賦詩,然后讓人拿給元勰看,并說“我的詩雖然不是七步寫成的,但也沒走多遠。你也來寫一篇,等走到我的跟前,也要寫成?!?/br> 當時,元勰離孝文帝十步遠。他便邊走邊寫,還沒有走到孝文帝面前就已經寫好了。 詩為“問松林,松林經幾冬?山川何如昔?風云與古同?!?/br> 孝文帝大笑起來,說“六弟這是在責備我,這幾年疏于朝政了?!?/br> 《北史》后從幸代都,次于上黨之銅鞮山,路傍有大松樹十數根。 時帝進傘,遂住而賦詩,令示勰曰“吾作詩雖不七步,亦不言遠。汝可作之,比至吾間,令就也?!?/br> 時勰去帝十步,遂且行且作,未至帝所而就。 詩曰“問松林,松林經幾冬?山川何如昔?風云與古同?” 帝大笑曰“汝此亦調責吾耳!” 4《蠅賦》 宣武帝對元勰說“近來因南北事務紛繁,未能早些實現您的節cao。我元恪是什么樣的人,竟敢長久地違背先人遺旨?從今起滿足叔叔潔身修行的愿望?!?/br> 他便傳旨替元勰建房,務必簡樸,以滿足他的心愿。 元勰因此而寫了《蠅賦》來詠懷。 朝廷又任命元勰為太師,元勰便堅辭不就。 宣武帝讓侍中前來勸諭,又親自寫信給他,以家人的身份向他表示敬重,元勰不得已只得接受任命。 《北史》帝謂勰曰“頃來南北務殷,不容仰遂沖cao。恪是何人,而敢久違先敕?今遂叔父高蹈之意?!?/br> 詔乃為勰造宅,務從簡素,以遂其心。 勰因是作《蠅賦》以喻懷。 又以勰為太師,勰遂固辭。 詔侍中敦喻,帝又為書于勰,崇家人之敬,勰不得已而應命。 5“獨孤熲伐南陳” 獨孤熲是高熲的鮮卑名。 開皇九年,晉王楊廣率師大舉伐陳,起用高熲為元帥長史,三軍的行動皆由高颎裁斷。 陳國既平,晉王想納陳后主寵姬張麗華。 高颎說“武王滅殷,殺掉妲己。如今平定陳國,不應該娶張麗華?!?/br> 于是高熲就下令斬之,晉王很不高興。 大軍還朝,高熲因功加上柱國,晉爵為齊國公,隋文帝賞賜絲帛九千段,確定食祿千乘縣一千五百戶。 隋文帝犒勞他說“你伐陳國之后,有人說你要造反,朕已經把他殺了。君臣和睦,不是小人能離間得了的?!?/br> 高颎又一次辭職,詔令不許。 《北史》九年,晉王廣大舉伐陳,以颎為元帥長史,三軍皆取斷于颎。 及陳平,晉王欲納陳主寵姬張麗華。 颎曰“武王滅殷,戮妲己。今平陳國,不宜取麗華?!?/br> 乃命斬之。王甚不悅。 及軍還,以功加上柱國,進爵齊國公,賜物九千段,定食千乘縣千五百戶。 帝勞之曰“公伐陳后,人云公反,朕已斬之。君臣道合,非青蠅所間也?!?/br> 颎又遜位,優詔不許。 6蚤 清·曹寅 鵂鹠能捕蚤,明察恐無功。 方法蒸桃葉,奇謀盡火攻。 細難驅世外,急復處裩中。 踘踴無他技,終于盤水窮。 聽說小貓頭鷹(鵂鹠)善于捕捉跳蚤,恐怕不是因為它們夜晚能看到東西的緣故。 有用蒸煮桃葉的方法來驅趕跳蚤,這簡直與軍事家用火攻來消滅敵人差不多。 實在很難把它們趕到世外去,有時似乎趕跑了,又很快回到褲襠里來了。 其實它們除了會跳躍,沒有其它的本領,最終逃脫不了“盤水加劍”的命運。 7《荀子》“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鬚眉而察理矣?!?/br> 人的思想就像盤中的水,端正地放著而不去攪動,那么沉淀的污濁的渣滓就在下面,而清澈的透明的水就在上面,那就能夠用來照見胡須眉毛并看清楚皮膚的紋理了。 8“盤水加劍” 《漢書》“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辠耳?!?/br> 顏師古注引如淳曰“水性平,若己有正罪,君以平法治之也。加劍,當以自刎也?;蛟?,殺牲者以盤水取頸血,故示若此也?!?/br> 后因以“槃水”指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