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形而上理
瑯州,周胤緒府邸。 紀洵美一邊搖著九華扇,一邊在園中信步閑庭。 她剛從側門邊的小轎下來,將那幅題了《鳳嬉》詩的《鎖諫圖》在她房中的墻上掛了,便拾起九華扇,尋著院中的桂香出了門去。 周胤緒在瑯州的府邸雖占地不大,但一園子的草木打理得卻是井井有條,紀洵美一路逛去,不覺在一叢桂樹前停住了腳步。 她賞了一會兒枝上的桂花,忽而開口輕聲吟道,“‘玉洞桂香滿,雪壇松影疏’?!?/br> 話音剛落,紀洵美便聽見自己身后傳來一記顫怯怯的聲音,“你在說什么?” 紀洵美停下了搖扇的手,半遮了面地轉過身去,只見身后立著一個漢服打扮的金發男童,正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碧眼瞧著自己。 紀洵美盯著阿門看了一會兒,心中暗自計較了幾番,還是舍了謙稱,直接道,“我在說這桂花真好看?!?/br> 阿門歪了歪頭,似乎沒聽懂紀洵美在說什么。 紀洵美又看了阿門一眼,心念一轉,一邊將遮面的扇子緩緩移了開來,一邊伸手從旁折了一小叢桂花,笑吟吟地彎下身,道,“我還說,你若戴了這花,就更可愛了?!?/br> 阿門看了看紀洵美,略帶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紀洵美見狀,似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剛想再開口,就聽稍遠處傳來一記喝聲,“阿門!過來!” 阿門看了紀洵美一眼,見她只是笑著慢慢直起了身,便返身往聲源處跑去。 紀洵美立在原地躑躅了片刻,似乎并不在意阿門跑去了哪里。 她又回身去打量那叢桂樹,過了好一會兒,她伸出手,摸了摸方才被自己折下的那根斷枝,緩緩吟道,“……‘猶喜故人先折桂,自憐羈客尚飄蓬’……” 語尚畢,就又聽身后傳來一句和詩,“……‘知有杏園無路入,馬前惆悵滿枝紅’?!?/br> 紀洵美自顧笑了一下,隨即回過身行禮道,“妾身見過……” 未等她行實了禮,周胤緒便一把拿過她手中折下的桂花,冷淡道,“折便折了,你又作甚偏要往旁人頭上戴?” 紀洵美一怔,不知該起身答話,還是將禮行完,“妾身只是……” 周胤緒冷聲打斷道,“他若想戴,自己就會伸手,”他撥弄了一下叢枝上的細蕊,“何必你在此處多此一舉?” 紀洵美心中微微一凜,爾后低聲應道,“是,妾身知錯……” 紀洵美一服軟,周胤緒便不怎么好意思訓斥下去了,他本來對女子就無甚知覺,更別提要他去哄人,于是他緩了語調“嗯”了一聲,接著淡漠道,“行了,起來罷?!?/br> 紀洵美復直起身,小心翼翼地覷了周胤緒一眼,道,“……妾身折桂,實因見此佳景,便想起《晉書》中有‘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之句,所以才情不自禁……” 周胤緒擺了擺手,好像并不在乎她的解釋,“你不知道,”他淡然道,“這時節的花兒最招蟲子了,你別看這秋蟲小,咬起人來可有得人受呢?!?/br> 紀洵美心下一怔,一時分不清周胤緒是單在講桂花招蟲,還是話里有話。 周胤緒見紀洵美不應聲,頓了一頓,又將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不過……倘或你喜歡桂花,明兒我便遣人打一支桂花簪去送你,如何?” 這下紀洵美是應也不好,不應也不好,她想了一想,朝周胤緒揚了揚手中的九華扇,笑道,“妾身可不敢再叫爺破費?!?/br> 周胤緒奇道,“何來‘破費’之說?” 紀洵美笑道,“妾身承爺之幸,已得了范大人的九華扇,如何再敢求賜桂花簪呢?” 周胤緒笑了笑,不禁回憶起白日里范垂文說的“虎化人形”之論,道,“能得范大人賜扇的女子可不多,你要好生珍惜才是啊?!?/br> 紀洵美聽了,立即應了下來,“妾身知道,”她說著,又輕輕搖起了手中的扇子,“范大人賜物,大約一向都是有緣故的罷?!?/br> 周胤緒微笑道,“是么?”他頓了頓,不禁順著紀洵美的手勢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扇子,“那你便說說,范大人賜你的這把九華扇,都有些什么緣故呢?” 紀洵美抿嘴一笑,道,“此為‘四書’之中,‘形而上’之道也?!?/br> 周胤緒笑著問道,“何為‘形而上’之道?” 紀洵美挑起眼梢,狀似無意實帶嫵媚地看向周胤緒道,“爺且看妾身手中的這把扇子,就此一物,便有個‘扇子的道理’?!彼⑽⑻鹗?,“扇子是如此做,合當如此用,此便是‘形而上’之理?!?/br> “天地中間,上是天,下是地,中間有許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獸,此皆‘形而下’之器也。然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個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br> 周胤緒聞言,看著紀洵美的扇子沉思了一會兒,道,“這倒有些意思,”他撫了撫手中的桂枝,接過紀洵美的話頭道,“譬如,這扇子只是一個扇子,你動搖它,便是在用它;放下便是這一件‘扇子的物體’,你才放下了它,就只是這一個‘扇子的道理’了?!?/br> 紀洵美一愣,似乎并未料到周胤緒會這般說“理”,她滯了一下,又朝周胤緒笑道,“是啊,至如妾身搖扇,便屬陽;妾身住扇,便是陰,如此反復之間,莫不還存了一種陰陽之理呢?!?/br> 周胤緒笑道,“不錯,這一種‘形而上’之道,便是道家學說中的那一句‘天理常在’?!?/br> 紀洵美不覺又是一怔,還來不及開口,就見周胤緒微笑道,“以‘天理’一說而論,現下你執扇立此,便‘身’、‘物’均見,則自不私也。你是一個道理,這扇子亦是一個道理,你若舍了這扇子,只留‘己身’,則?!悦鳌??!?/br> 紀洵美聞言,又是抿嘴一笑,搖著手中扇道,“妾身之‘己身’,不過形而下之器矣。爺若想求得‘形而上’之道,還是要往范大人的這把扇子上去想才是啊?!?/br> —————— —————— 1和李中丞詶萬年房署少府過汾州景云觀因以寄上房與李早年同居此觀 唐·盧綸 顯晦澹無跡,賢哉常晏如。 如何警孤鶴,忽乃傳雙魚。 敘以泉石舊,悵然風景馀。 低回青油幕,夢寐白云居。 玉洞桂香滿,雪壇松影疏。 沈思矚仙侶,紓組正軍書。 積學早成道,感恩難遂初。 梅生諒多感,歸止豈吾廬。 2春日將欲東歸寄新及第苗紳先輩 唐·溫庭筠 幾年辛苦與君同,得喪悲歡盡是空。 猶喜故人先折桂,自憐羈客尚飄蓬。 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開一夜風。 知有杏園無路入,馬前惆悵滿枝紅。 3《晉書》武帝于東堂會送,問詵曰“卿自以為何如?” 詵對曰“臣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br> 4《朱子語類》若便將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則不可。 且如這個扇子,此物也,便有個扇子底道理。 扇子是如此做,合當如此用,此便是形而上之理。 天地中間,上是天,下是地,中間有許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獸,此皆形而下之器也。 然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個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 所謂格物,便是要就這形而下之器,窮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如何便將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理得! 《朱子語類》譬如扇子只是一個扇子,動搖便是用;放下便是體;才放下時便只是一個道理;及搖動時,亦只是這一個道理。 《朱子語類》天地之間,無往而非陰陽,一動一靜,一語一默,皆是陰陽之理。 至如搖扇便屬陽,住扇便屬陰,莫不有陰陽之理。 “繼之者善”,是陽;“成之者性”,是陰。 陰陽只是此陰陽,但言之不同。 如二氣迭運,此兩相為用,不能相無者也。 至以陽為君子,陰為小人,則又自夫剛柔善惡而推之,以言其德之異耳。 “繼之者善”,是已發之理;“成之者性”,是未發之理。 自其接續流行而言,故謂之已發;以賦受成性而言,則謂之未發。 及其在人,則未發者固是性,而其所發亦只是善。 凡此等處,皆須各隨文義所在,變通而觀之。 才拘泥,便相梗,說不行。 譬如觀山,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