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無意解圍
午后,定襄,西市。 左瑞籠著手走進西市的文家鋪子的時候,新來的掌柜正靠在鋪子右側邊的桌柜上,一邊翻看著一本厚厚的賬簿,一邊同一身穿直裰、外披鶴氅,頭戴華陽巾的男子小聲閑聊著說話。 左瑞是頭一次來定襄的西市,也是第一次進文氏鋪子,但這并不妨礙他此刻一邊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嗓子,一邊裝模作樣地掃視著鋪內的擺設器具。 有伙計從鋪子后面探出頭來,見左瑞立在門口,忙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笑著迎了上去,“這位公子,您要點兒什么?” 伙計一說話,左瑞就不住地緊張了起來,但他面上依舊撐著不露出來,“我要尋這兒的掌柜?!?/br> 伙計繼續殷切地笑道,“掌柜正忙著呢,公子您有什么需要,同小的說也是一樣的?!?/br> 左瑞沉吟了片刻,心中飛快地盤算了一下這伙計究竟有多少權限,但他實在閱歷尚淺,于是他想了想,從衣袖中拿出一直籠著的手,以及他手上的那張“奴契”,朝伙計揚了揚,“我退錢?!?/br> 伙計揚起了眉,“喲,”他笑道,“這小的可做不了主啊?!?/br> 左瑞道,“是啊,”他按捺著緊張道,“因此我才尋你們掌柜的嘛?!?/br> 伙計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左瑞一番,只見左瑞穿了一身半舊的青衿,頭戴一頂四方平定巾,腳下蹬的是一雙普通的布鞋,立刻將左瑞的身份猜出了個七八分。 伙計心中有些不屑,面上仍熱切地笑道,“我們掌柜的不得空閑,公子您改天再來罷?!?/br> 左瑞心下有些猶豫,“我聽說,這文氏鋪子做的是全年不歇的買賣,怎么……” 伙計笑道,“咱們做買賣的,自然是全年不歇,斷沒有將‘衣食父母’拒之門外的道理??晒幽鷣?,卻并不是為同咱們做買賣來的,這不做買賣的事體,小的是萬萬做不得的主的?!?/br> 左瑞立時就聽出這伙計話中有話,他生來臉皮就薄,又是頭一回從上邶州到定襄,自知“退錢”本不占理,被伙計的話一刺,頓時臉熱起來,“你、你怎的這樣說話……” 伙計見左瑞這般模樣,不禁心中冷笑,臉上卻越發作出一派殷勤的形狀,“小的知道公子您是財大氣粗,但小的在這鋪子里得一份差事也是不易,還請公子原諒小的待客不周?!?/br> 左瑞原就心虛,被伙計一說,更生出了幾分退怯的念頭,可他又實在不舍得“奴契”上的那一份錢,于是他上前一步,作勢據理力爭道,“做買賣就是有買又有賣,我這兒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哪有不讓退錢的道理?” 伙計微笑道,“小的只是說小的不能做主,可沒說不讓公子您退錢啊,公子您還是下回再來罷?!?/br> 左瑞的臉漲得更紅了些,“瑯州文氏怎的、怎的能這么不講商譽?!我……要去尋官府的人評理……” 伙計顯然比左瑞見多識廣,他不慌不忙地笑道,“這天子腳下、皇城根里,處處都是衙門,公子您要評理,小的自然趨身奉陪?!被镉嫷男θ莞盍诵?,“旁的不提,就說這太府寺,每幾個月就要派寺中官吏來錄賬,公子不如留下您的名姓住址,待太府寺的人來了,小的親自上門請公子來鋪中一同評理,如何?” 左瑞的臉徹徹底底地漲了個通紅。 伙計見狀,又笑道,“若是公子您瞧不上太府寺的小官,小的便將您的事體呈報去瑯州,讓家主請文狀元出來同您一齊評理……” 話音未落,那正與掌柜小聲說著話的男子轉過身來,不冷不熱地打斷道,“行了?!?/br> 伙計一怔,接著立刻閉上了嘴。 左瑞心中奇怪,不由朝那男子看去,那男子一身道服,實在也看不出什么身份。 只是一雙美目熠熠生輝,左瑞再定睛細看時,發現面前這說話的男子竟是天生的一目重瞳子。 男子似乎發現了左瑞正盯著自己的眼眸看,便冷著臉偏過了頭去,“……貧道今日不忙回觀,掌柜的且先去接待這位公子罷?!?/br> 掌柜頓了頓,應道,“好,請道長稍待片刻?!?/br> 說著,掌柜抬起頭,朝伙計使了個眼色,伙計會了意,躬身退回了鋪子后面。 左瑞看了男子一眼,見男子已然別過了身去。 掌柜繞過桌柜,走上前來朝左瑞微笑道,“公子可是要退錢?” 左瑞心里自然知道這鋪子的掌柜和伙計都是一等以貌取人、見風使舵之輩,但經了方才的那一出,縱使他心中有氣,也不敢隨意發作,于是他淡然地應了一聲,將手中的“奴契”遞了過去,“是啊,掌柜的請看罷?!?/br> 掌柜雙手接過,細細地翻過一遍,將“奴契”遞還左瑞,微笑道,“我這便往后邊替公子將錢取來,請公子稍待?!?/br> 左瑞點了一下頭,那掌柜傾了傾身,便也往后面去了。 掌柜的一走,左瑞頓時就放松了下來,抬起袖子抹了抹臉,見那男子面朝桌柜里側站著,不禁開口道,“多謝道長出言相助?!?/br> 男子淡淡道,“舉手之勞而已,不必言謝?!?/br> 他說話時,依舊背朝左瑞,絲毫沒有要轉過身來的意思。 左瑞頓了一頓,又朝男子作揖道,“不知這位道長是屬何觀?” 男子隨口道,“玄都觀?!?/br> 左瑞直起身,繼續問道,“道號為何?” 男子默然片刻,緩緩開口道,“貧道法號‘永錫散人’?!?/br> 左瑞怔了怔,下意識地贊道,“果然別致?!?/br> 男子微微地側過了身,“公子何出此言?” 左瑞沒想到這道士會追問這一句,不禁滯了一滯,臉又紅了起來,“……我聽道長的法號,便想到《詩經》里的一句‘君子萬年,永錫祚胤’……于是就覺得別致?!?/br> 左瑞剛說完自己就覺得不妥,暗想,萬一這道士的法號不是《詩經》里的“永錫”二字呢?豈不是就顯得自己無端賣弄了? 未料,那男子此刻卻轉過了身來,抬起一雙重瞳美目又仔細打量了左瑞一會兒,爾后慢慢地作了個揖,道,“公子謬贊了,”他直起了身,“不知這位公子姓名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