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以師比吏
宋圣哲輕笑道,“周大人可別就此上了彭大人的當了,”他拿過周胤緒打出來的牌,“孔圣人有云‘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周大人常年與‘富而好禮’者交往,恐怕對于‘貧而無樂’者便……知之甚少了?!?/br> 范垂文接口道,“是啊,彭大人說讓‘大戶牽頭收糧’,聽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實際卻并不可行。大戶們在城中高枕無憂,哪里會委身下鄉聽憑縣官使喚?” “即使周大人強令城中大戶交糧,大戶們亦反會去苛剝底下佃莊,斷斷不會親自去與鄉縣以下的農戶打交道?!狈洞刮牡?,“再者,縣官以廣德軍賑貸為借口不收余糧,或許,亦是為其后‘折色錢’的收繳作引子。今歲即為豐歲,鄉胥收繳‘折色錢’時,難免折以二倍、三倍之數,若是農戶手中自有余糧,倒還尚可應付一二呢?!?/br> 彭平康微笑道,“依兩位大人的意思,周大人反該慶幸瑯州各鄉縣有廣德軍‘賑貸’作例了?” 周胤緒“吃”下宋圣哲打出來的牌,玩笑般答應道,“不,不,彭大人理會錯了,”他笑道,“依兩位大人的意思,放任余糧一粒不收,倒比強行全數收盡了要好?!?/br> 范垂文笑了一下,宋圣哲接口應道,“我的意思是,”他抓了一張牌,“啪”地一聲往硬木桌上扣了一記,“今兒范大人請彭大人來文府作客打牌,彭大人話里話外,總要給文好德留一分面子罷?!?/br> 彭平康微笑著反問道,“哪回我來作客,卻不給文氏面子了?” 周胤緒瞥了彭平康一眼,轉而對范垂文道,“其實,別的我都不為,我就怕,”他抬起頭正色道,“瑯州若突遇水旱災荒,官倉無糧,朝廷撥糧不及,又該如何賑濟呢?” 范垂文笑道,“可效昔年范文正主政杭州之法,募民存餉,并召道寺主首,大興土木之役,即可‘以工代賑’,救濟受荒災民?!?/br> 彭平康笑而不語。 宋圣哲一邊碼著牌,一邊亦跟著附和道,“范大人所言極是?!?/br> 周胤緒遲疑道,“可杭州為吳越富庶之地,瑯州卻……” 范垂文接口道,“縱是‘以工代賑’之策不行,依舊能以本朝‘納災民為廂軍’之國策應對一二,周大人實不必為此憂心?!?/br> 彭平康半開玩笑般地對周胤緒道,“是啊,”他輕笑道,“范大人說得對,即使周大人想‘未雨綢繆’,或是‘亡羊補牢’,也該多cao心我廣德軍的‘養雞錢’才是啊?!?/br> 范垂文看了彭平康一眼,接著打出了一張牌,道,“雖然牌桌上的話大約都不作數,但彭大人也不應譏諷我東郡國策啊?!?/br> 彭平康伸手拿過范垂文打出的牌,輕笑道,“并無譏諷之意?!?/br> 宋圣哲微笑著開口問道,“那彭大人是什么意思呢?” 彭平康笑了一下,低下頭碼牌道,“我只是……心下思忖,若是將來的‘災民’全作了‘廂軍’,我該往哪里去放這‘賑貸’呢?” 周胤緒一怔,就見彭平康“啪”地一記又打出了一張牌,隨即淡淡道,“自然了,我說這話,也著實有譏諷的意思在里頭,周大人若不愛聽,那不聽也罷?!?/br> 周胤緒忙擺了擺手,打了個圓場道,“三位大人的話我都聽,左右現下也只是收糧,還未到交秋賦的時候呢?!?/br> 范垂文“吃”下彭平康的牌,抬頭對周胤緒笑道,“是啊?!?/br> 宋圣哲笑了笑,道,“其實,這大戶買賣余糧是自古有之,昔年秦末戰亂,豪杰爭相奪金取玉,獨宣曲任氏窖倉粟,及楚、漢相距滎陽,民不得耕種,恰關中大饑,米斛萬錢,而豪杰所持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家,富者數世以繼??梢娯S歲收買余糧乃有識者之尋常舉,瑯州大戶若因此獲罪,豈非,”宋圣哲看了一眼彭平康,“比暴秦之峻法更……” 范垂文接口道,“今兒原是過來玩牌的,”他看了宋圣哲一眼,“并非是來論學,這不相干的秦漢故事就不要再提了?!?/br> 宋圣哲對范垂文笑了一笑,爾后便低下了頭。 彭平康亦笑了笑,接著對周胤緒道,“啊,我又想到一樁‘惡師’壞處?!?/br> 范垂文和宋圣哲都不接話,周胤緒只得自己開口道,“什么‘壞處’?” 彭平康微笑道,“有一種‘惡師’,他們表面上和藹可親,待孺子們十分和善,實際卻是一肚皮的‘男盜女娼’、‘狗茍蠅營’,旁人若向他們指出來了,他們還自命清高地不屑一顧?!?/br> “更可惡的是,他們能堂而皇之地仗著‘老師’的身份,在教授‘四書五經’時,將他們那滿肚的‘下等貨色’灌到字里行間,讓那些求知若渴的求學孩童將他們肚里的‘垃圾’全數吃下?!迸砥娇滴⑿Φ?,“這樣的‘惡師’真是比鄉間那些沒文化的胥吏還要令人可怕呢?!?/br> 范垂文微笑道,“但‘惡師’再‘惡’,也總是在教學授問,彭大人以‘師’比‘吏’,聽上去總有些……刺耳呢?!?/br> 彭平康輕笑道,“依我看,這‘師’與‘吏’卻并無大不同?!?/br> 宋圣哲抬眼笑道,“為何?” 彭平康悠悠道,“胥吏是以‘權’作惡,老師是以‘識’作惡;前者作惡于庶民,后者作惡于學童;前者之‘權’來源于‘眾官’,后者之‘識’根源于‘四書’。細論起來,兩者著實并無大不同也?!?/br> 周胤緒看了宋圣哲一眼,補充著問了一句,“雖無‘大不同’,但總有幾件‘小不同’罷?” 彭平康笑道,“確有一件‘小不同’?!彼沉朔洞刮囊谎?,低頭碼牌道,“胥吏再如何作惡,他們心里總清楚自己手中之‘權’來自何方,對‘眾官’雖說不上畏懼,但面兒上卻是客客氣氣、盡力巴結?!?/br> “而‘老師’日日面對一群將他們視若神明的黃口孺子,久而久之,便當真以為自己是至高無上地真理天神了,殊不知,旁人‘敬師’是尊重‘知識’,敬重他們教授小兒的耐心罷了?!迸砥娇档Φ?,“因此,我總以為‘老師’之惡遠勝‘胥吏’,胥吏壞的是百姓安寧,而那些作惡的‘老師’,毀的卻是我東郡將來的根基啊?!?/br> ———— ———— 1《論語》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孔子說“貧窮而不生怨恨很難,富有而不驕傲還更容易些?!?/br> 2“富而好禮” 《論語》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br>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 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br> 子貢說“貧窮而能不諂媚,富有而能不驕傲自大,怎么樣?” 孔子說“這也算可以了。但是還不如雖貧窮卻樂于道,雖富裕而又好禮之人?!?/br> 子貢說“《詩》上說,‘要像對待骨、角、象牙、玉石一樣,切磋它,琢磨它’,就是講的這個意思吧?” 孔子說“賜呀,你能從我已經講過的話中領會到我還沒有說到的意思,舉一反三,我可以同你談論《詩》了?!?/br> 3范仲淹的“以工代賑” 皇佑二年,吳中發生大饑荒,餓死者的尸體遍布于道路。這時范仲淹主管浙西,調發國家倉庫糧食,募集民間所存的錢物來賑濟災民,救荒之術很是完備。 吳中百姓喜歡比賽舟船,愛作佛事,范仲淹就鼓勵民間多舉辦賽事,太守每日出游宴飲于西湖上。自春天到夏天,城中居民大規模出游,盡情玩賞。 又召集各寺院主持僧人,告諭他們說“災荒年間民工工價最低廉,可以趁此時機大力興建土木工程?!庇谑歉鱾€寺院的修建工程都非常興盛。 官府也翻修倉庫和官吏住舍,每天雇役一千多人。監察機關彈劾杭州長官不體恤荒政,嬉戲游樂而無節制,以及官府、私家興建房舍,傷耗民間財力。 范仲淹于是自己草擬奏章,申述所以飲宴和興造房舍的緣由,是要調發有余的錢財,來救濟貧民。 那些從事貿易、飲食行業的人,工匠、民夫,仰仗官府、私家養活的,每天大概可達幾萬人。 這一年兩浙路災區唯有杭州平安無事,百姓沒有流亡的,這都是范文正公的恩惠。 饑荒年份打開司農寺糧倉的糧食賑濟災民,募集民間財力為地方興利,近年來已定為法令。 這種措施,既賑救了饑荒,又趁荒年替民間興利,這是先王的功績。 《夢溪筆談》皇佑二年,吳中大饑,殍殣枕路,是時范文正領浙西,發粟及募民存餉,為術甚備。 吳人喜競渡,好為佛事。希文乃縱民競渡,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 又召諸佛寺主首,諭之曰“饑歳工價至賤,可以大興土木之役?!庇谑侵T寺工作鼎興。 又新敖倉吏舍,日役千夫。監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節,及公私興造,傷耗民力。 文正乃自條敘所以宴游及興造,皆欲以發有馀之財,以惠貧者。 貿易飲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無慮數萬人。 荒政之施,莫此為大。 是歳,兩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 歲饑發司農之粟,募民興利,近歳遂著為令。 既已恤饑,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澤也。 其實宋朝這種“以工代賑”的救災思想是十分先進的,很有左翼國家的政治色彩,但是,“以工代賑”是建立在國家尚有一定救災能力,能撥得出雇傭工人的錢財的基礎上的。 而宋、明后期的主要問題在于,在當時,“大地主”已經完全壟斷了國家資源,并且擁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國家的人力、財稅被地主集團“攔腰截斷”,整個國家從中央到地方的政府全部仰仗于各地“大地主”的財力、物力,災荒救濟全部靠當地的“地頭蛇”調撥周轉、自給自足,政府已經完全失去了賑濟災民的資源和能力了。 4“宣曲任氏窖倉粟致富” 《資治通鑒》關中大饑,米斛萬錢,人相食。 令民就食蜀、漢。 初,秦之亡也,豪桀爭取金玉,宣曲任氏獨窖倉粟。 及楚、漢相距滎陽,民不得耕種,而豪桀金玉盡歸任氏。 任氏以此起,富者數世。 關中地區發生大饑荒,一斛米值一萬錢,發生了人吃人的現象。 漢王下令,叫關中的百姓到蜀或漢中去謀生。 當初,秦國滅亡的時候,豪強們都爭奪黃金、寶玉,只有宣曲一個姓任的,挖窖貯存糧食。 等到楚、漢兩軍在滎陽相持不下的時候,豪強們都用手中的金、玉來向姓任的換取糧食。 姓任的從此發家,幾代人都是富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