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晨起禁苑
皇城,禁苑。 安懋睜開了眼。 他現在的睡眠越來越淺,有一丁點兒風吹草動就會驚醒,即使入了眠,也總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讓他睡著后也驚悸不安。 就像,在安懋剛剛做的那一個夢里,禪帝死而復生了。 安懋一動,旁邊伏著的人亦似驚寐般地跟著醒了,“陛下?” 安懋偏過頭,看見出聲的人正側身撐起了小臂,擔憂地看向了自己。 安懋伸出手,笑著替人撥了撥傾瀉在臂間的如瀑金發,啞著聲音道,“今日不朝,朕是醒得早了?!?/br> 金發雪膚的少年正睜著一雙貓兒似的碧藍眸子,一動不動地看著安懋,少頃,他伸出另一只帶了副玉串珠的瑩白腕子,小心翼翼地拭了拭安懋額頭的那一層薄汗,“陛下,”他輕聲道,“您又做夢了?!?/br> 安懋一把抓住那只放在自己額上的腕子,接著順勢折過臂彎,將少年攬進了懷里,“是啊,”他摩挲著少年腕子上那副被人體養潤了的玉珠子,“朕現在,連在這兒都睡不安穩了?!?/br> 少年渾身一凜,靠在男人懷里的單薄背脊不自覺地輕輕顫抖起來,“天色尚早,陛下再闔一會兒眼罷?!?/br> 安懋自然察覺出少年的恐懼,他用力地攏了一下懷中的身體,無聲地笑了一下,道,“不睡了,再過半個多時辰,朕就該去紫宸殿了?!?/br> 少年應了一聲,未幾,小心翼翼地再度開口問道,“陛下做的是什么夢?竟出了這些冷汗?!?/br> 安懋“唔”了一聲,道,“朕夢見……”他輕聲嘆息道,“從前了?!?/br> 少年聞言不語。 安懋復道,“朕夢見從前朕作臣子時候的事了?!?/br> 少年閉起了一雙好看的美眸,“可陛下上回才對奴才說過,陛下從前作臣子的時候,比現在要輕松許多?!?/br> 安懋笑道,“你竟還記得朕上回說了什么?!?/br> 少年喃喃道,“陛下同奴才說的每一句話,奴才都記得?!?/br> 安懋道,“好,”他拍了拍少年的手背,“你記得倒好?!?/br> 少年又睜開了眼,安懋的聲音似貼在他的耳邊,“朕愿意你記得?!?/br> 少年的呼吸一滯,爾后低語道,“陛下是勞神太過?!?/br> 安懋道,“是啊,”他說著,放開了少年的身子,重新翻過了身,面朝帳頂,道,“財政乃一國之本,夏秋又為征稅之際,朕不得不多費點兒心?!?/br> 少年離了安懋的桎梏,卻仍對著床里,“陛下作臣子時,難道費得不是一樣的心么?” 安懋闔起了眼,笑道,“朕那時只對自己費心,可現下,”他扯了扯嘴角,“朕不僅要對自己,還要對皇親、對臣子、對許許多多的百姓費心?!?/br> 少年怔了怔,道,“難道無人為陛下分憂嗎?” 安懋道,“無人?!彼?,“他們都和從前的朕一樣,只為自己費心?!?/br> 少年道,“難怪陛下睡不安穩,”他翻了個身,轉向面對安懋的一側,“原來陛下每日要面對的,是無數個‘從前的陛下’呢?!?/br> 安懋不禁睜開了眼。 少年道,“像陛下這樣厲害的人,一國之中存有一人已是國之大幸,怎能再添上二、三人去呢?”他似玩笑般道,“若是為官做臣的都是陛下這樣的人,就是安拉臨世,也應付不來呢?!?/br> 安懋盯著床頂的帳子樣紋看了一會兒,啞著嗓音開口道,“你又說錯話了?!?/br> 少年一凜,就聽安懋不緊不慢地道,“朕告訴過你多少回了,東郡沒有真主,也沒有安拉?!?/br> 少年心下一松,應道,“是,奴才說錯話了,”他側轉回身,“奴才該說‘太乙天尊’才對?!?/br> 安懋沒說對也沒說不對,只是又盯著帳子頂看了好一會兒,復開口道,“倘若朕現下仍舊在做地方官,那德宗……禪帝必定要比朕此刻還要為難罷?!?/br> 少年道,“但即使禪帝在世,也理應是陛下的meimei主政呢?!?/br> 安懋彎了彎眉眼,語氣中透出一種莫名的愉悅,“不會,”他笑著道,“禪帝若是能長到現在,她一定已經撤簾歸政了?!?/br> 少年想了想,道,“啊,那禪帝確實為難?!?/br> 安懋道,“連你也看出來了?” 少年道,“奴才是聽出來了,”他頓了頓,補充道,“是聽陛下對奴才說得話聽出來的?!?/br> 安懋“嗯”了一聲,似饒有興致道,“那便同朕說說,你都聽出什么來了?” 少年應了一聲,道,“奴才想,陛下現在,正煩惱以前‘受獻’的地方官員因為懼怕陛下會‘秋后算賬’,而不敢上繳多余的秋賦呢?!?/br> 安懋笑著夸道,“嗯,不錯,‘秋后算賬’這個詞兒倒用對了呢?!?/br> 少年又道,“另有一樣,便是陛下擔心,有些‘投獻’情形嚴重的地方州縣,即使‘投獻’已被叫停,但因為‘投獻’出去的土地太多,或者地方官員太過跋扈,而依舊秋賦難收。地方官為了完成陛下派下的收稅任務,會放縱底下胥吏橫征暴斂,苛剝民財?!?/br> “陛下有心輕徭薄賦,卻奈何賦役是一季一年都短缺不得的財政之根;可若是按常例征收,陛下卻擔心地方官專權太過、擾民害民;若是強行按豐歲季節征收,陛下又實在難以區分‘官不敢繳’與‘民不能交’這兩者的……” 安懋接口道,“豐年自然應按豐歲時收,”他道,“如何能說是‘強行征收’呢?” 少年一愣,爾后立刻止住了話頭,應聲道,“陛下說得是,”他輕聲道,“是奴才思慮不當?!?/br> 安懋道,“無妨,”他淡淡道,“實際上,你已然慮到了此事的五成了?!?/br> 少年心下一怔,不禁暗忖道,難道此事還有另五成么? 安懋似乎不愿再議論這個話題了,他輕咳一聲,伸手攬過少年削瘦的肩膀,道,“你想了這么多,一定累了罷?!?/br> 少年看出安懋不想再聽他議論,便“唔”了一聲,應道,“是啊,是有些困頓了?!?/br> 安懋拍了拍少年的肩,溫聲道,“那你就再睡一會兒罷,”他說著,輕輕偏過頭,吻了吻少年柔嫩的耳垂,“朕給你哼支歌兒?!?/br> 少年輕聲應下,依言閉上了眼,少頃,耳畔便響起了悠悠揚揚的歌調兒聲, “濟洹之水,贈我以瓊瑰。 歸乎,歸乎, 瓊瑰盈吾懷乎……” 這歌聲溫婉清揚,如同清晨山間拂面而來的那一絲微風,落在人面上,不自覺地便讓人舒展了四肢。 少年朦朦朧朧地聽了幾句,爾后一偏頭,酣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