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儒生通病
周胤緒微微偏過了頭,就聽宋圣哲繼續笑道,“頂頂要緊的一點是,彭大人實在是一位君子?!彼J真道,“得儒學之精髓而不拘泥于迂腐陳章,這樣的君子來作地方官,實在難得?!?/br> 周胤緒笑道,“科舉出身的士林皆為儒生君子,做地方官也屬尋常事,這卻有什么難得呢?” 宋圣哲亦笑道,“像你我這樣的地方官自然好做,但如彭大人一般,要從鄉民頭上摳利錢的官兒卻實在不易做?!?/br> 周胤緒聞言便笑,“宋大人又在打趣兒了,用什么字不好,偏偏用個‘摳’字?!?/br> 宋圣哲微笑道,“那依周大人說,該用哪個字呢?” 周胤緒笑道,“依我說,該用個‘撈’字,”他抿嘴笑了一記,“取一個‘往油鍋里撈錢花’的意思?!?/br> 宋圣哲掩口笑了起來,“哎呦,周大人可是促狹?!?/br> 周胤緒抿嘴笑道,“宋大人可比我促狹?!?/br> 宋圣哲放下了手,面帶笑意道,“我哪里促狹?我用這‘摳’字兒,是敬佩彭大人敢往一群爛泥坑里的癩皮鼠嘴里摳食兒,這‘摳’的功夫可比‘撈’深刻多了?!?/br> 周胤緒一怔,他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比喻,一時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宋圣哲似笑非笑地繼續道,“這鼠兒雖比其他‘牲畜’更機敏些,但究竟不如人循理。何況這爛泥坑的里的鼠兒最是碰不得,真大張旗鼓地拿著叉子下去,難保不被咬上一口?!彼问フ艽藭r的語氣聽著有點兒令人毛骨悚然,“周大人且想,這鄉間鼠兒又臟又臭,渾身爛泥,連每根毛發里都鉆了虱子,保不齊還染了疫病,莫說是彭大人這樣清清白白的君子,就是一個干干凈凈的讀書人被那鼠兒咬了,也是兇多吉少啊?!?/br> 周胤緒應道,“是啊,上邶州原來的那一位……就是現成的例子啊?!?/br> 宋圣哲笑道,“對,因此我才說彭大人可貴,”他意味深長道,“我初來瑯州時,范大人同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惡虎相搏易,癩鼠分衡難’,彭大人能做到現在這地步,已是竭盡心力。莫說如今來一撫臺,就是來日圣上親自問起,我和范大人,也是要為彭大人分辨幾句的?!?/br> 周胤緒揚起了眉,“宋大人這話說得,是拿我比那泥坑里的癩皮鼠兒了?” 宋圣哲忙擺手道,“不敢,不敢,”他笑道,“只是方才聽周大人說覺得彭大人說話損,我才有這么些話,周大人若以為我說得無理,不聽也罷?!?/br> 周胤緒微笑道,“我若不聽,豈非便成了宋大人口中的‘愚儒’了?” 宋圣哲“喲”了一聲,道,“這‘愚儒’二字可不吉利,周大人不可輕易言之?!?/br> 周胤緒道,“有什么不吉利的?” 宋圣哲微笑道,“昔年漢武帝因懲愚儒狄山,擢其為邊塞守鄣,不過月余即遭匈奴斬頭而去,可不是不吉利么?” 周胤緒似半開玩笑道,“我明白了,宋大人同我說了這會兒子的話,是怕我重蹈昔年狄山守鄣之覆轍啊?!?/br> 宋圣哲笑道,“我只是覺得,周大人不必急于為我和范大人‘打抱不平’?!闭f罷,他抿了抿唇,道,“即使周大人有心,也不應在這時出頭?!?/br> 周胤緒微笑道,“也算不上什么‘打抱不平’,我是看彭大人說話那樣損,怕有一天,彭大人冷不丁地就將損人變成了傷人,那……”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周大人多慮了,依我與彭大人的共事經驗來看,彭大人輕易并不傷人,頂多……”他微笑道,“也就遣手下人捏死過幾只難纏的癩皮鼠兒罷?!?/br> 周胤緒聞言不由微微一凜,“是么?” 宋圣哲觀察著周胤緒的神情,又微笑道,“彭大人一向是愛惜羽毛之人,若不是有幾只鼠兒特別礙人,彭大人是斷斷不肯沾手的呢?!?/br> 周胤緒強笑道,“對,這是儒生的通病之一?!?/br> 宋圣哲笑著問道,“周大人說得是什么???怎么我卻沒聽過這說法兒?” 周胤緒輕咳一聲,道,“怕臟?!彼D了頓,補充道,“家父曾說,儒生的通病之一,就是怕臟?!?/br> 宋圣哲笑了起來,“是啊,這毛病的確惱人,尤其,”他淡笑道,“這做官就不能太講究干凈?!?/br> 周胤緒道,“是啊,圣人嘗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其言如是哉?!彼Z帶感慨道,“若是那紀經略使能早些曉得這個道理,就不會……” 宋圣哲道,“紀鵬飛的錯處并不在這兒,”他淡淡道,“紀鵬飛的問題在于,他錯將‘牲畜’看作了‘人’,又錯將‘人’看作了‘牲畜’?!?/br> 宋圣哲的這句話讓周胤緒覺得極不舒服,類似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在周胤緒第一次見彭平康的時候也出現過——就是彭平康說可以隨意打殺胥吏的那一刻。 宋圣哲好像沒注意到周胤緒的不適,笑瞇瞇地進一步解釋道,“‘牲畜’頭腦簡單,只顧眼前吃喝痛快,卻極其冷酷殘忍,遇到擋道兒的‘人’了,才不聽什么大局道理,一口咬斷‘人’頸便是?!?/br> “而‘人’呢,雖然看上去復雜多變,冷靜自持,但終究有‘綱常律法’這四字鎮著,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行那‘傷人’下策?!彼问フ芤贿呎f著,一邊看向了周胤緒,“既然周大人現已著手參與料理瑯州賦稅,我便再同周大人多一句嘴若要做一個能管控鄉里的地方官,旁的錯個一點兒半點兒都不打緊,那些不過都是小節,但這‘人畜之分’,卻是萬萬不能錯的?!?/br> 周胤緒的神色變得有些微妙,“有三位大人提點著,我自然不會行差踏錯?!彼D了頓,又追問道,“那么……鄉間的縣官也是這樣分的嗎?” 宋圣哲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周胤緒道,“我的意思是……鄉間的縣官們也分……” 宋圣哲笑了起來,“這倒不是,那樣分太麻煩了?!?/br> 周胤緒偏過頭,剛想再開口追問,就聽宋圣哲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讓人聽了背脊發涼的語氣道,“縣官們處理鄉間事,一向都是入鄉隨俗,秉持‘人畜一理’的?!?/br> —————— —————— 1武帝在位時,有一次匈奴請和親,博士狄山表示贊成,并說興兵動武會讓人民困貧。 御史大夫張湯認為這是愚儒的無知看法。 狄山反駁張湯,認為自己雖是“愚忠”,張湯則是“詐忠”,并批評張湯處理淮南王劉安、江都王劉建謀反案的作法。 武帝問狄山“我派你去治理一郡,可以讓匈奴不犯嗎?” 狄山說“不能?!?/br> 武帝問“那一縣呢?” 狄山說“不能?!?/br> 武帝又問“那一鄣呢?” 狄山害怕,回答“能?!?/br> 于是武帝派狄山去治理一個邊塞上的鄣。 過了一個多月,匈奴來犯,把狄山的頭斬了。 《史記》匈奴來請和親,群臣議上前。 博士狄山曰“和親便?!?/br> 上問其便,山曰“兵者兇器,未易數動。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結和親。孝惠、高后時,天下安樂。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邊蕭然苦兵矣。孝景時,吳楚七國反,景帝往來兩宮間,寒心者數月。吳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實。今自陛下舉兵擊匈奴,中國以空虛,邊民大困貧。由此觀之,不如和親?!?/br> 上問湯,湯曰“此愚儒,無知?!?/br> 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湯乃詐忠。若湯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詆諸侯,別疏骨rou,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湯之為詐忠?!?/br> 於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無使虜入盜乎?” 曰“不能?!?/br> 曰“居一縣?” 對曰“不能?!?/br> 復曰“居一障間?” 山自度辯窮且下吏,曰“能?!?/br> 於是上遣山乘鄣。 至月馀,匈奴斬山頭而去。 自是以後,群臣震慴。 2《論語》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br> 孔子說“君子講求和諧而不同流合污,小人只求完全一致,而不講求協調?!?/br> 3這章致敬莫言先生(鞠躬),“人畜一理”是莫言先生的小說《豐乳肥臀》里面的人物對話詞。 《豐乳肥臀》“樊三,你先別忙著洗手,”她聽到婆婆說,“俺那個寶貝兒媳還沒生下孩子,也是先出了一條腿,你是不是也幫她弄出來……” “老嫂子,你簡直是胡說八道,滿嘴放炮,俺樊三是驢馬大夫,怎么能給女人接生?” “人畜是一理嘛?!?/br> “你少給我羅嗦,弄點水我洗手。大嫂子,別怕破費,去把孫大姑請來吧?!?/br> 婆婆的聲音像打雷一樣響“你難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了我一只小母雞?!?/br> “隨你去吧,是你家兒媳婦生孩子,也不是我老婆生孩子!”樊三自我解嘲地說,“奶奶的,我老婆還在我丈母娘肚子里轉筋哩,老嫂子,別忘了燒酒和豬頭,我可是救了你家兩條性命!” 婆婆換了一副悲涼的腔調道“樊三,行行好吧,古人說,行好不得好,早晚脫不了。再說,街上槍響炮轟,你出去萬一碰上日本人……” “別說了,”樊三道,“多年的鄉親一家人,我今日就破一次例。丑話說在前頭,雖說人畜是一理,但畢竟人命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