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友交而信
中元節后二日,徐府。 徐廣拿起桌上的琉璃瓶掂了一掂,又輕輕放下,對站在面前的徐知溫笑道,“蘇合香藥酒?” 徐知溫應道,“是?!彼辛税攵Y,“瑯州的香藥最佳,制得的蘇合香酒最是安神,兒子得了兩瓶,便拿來獻與父親?!?/br> 徐廣看了看桌上的酒,淡淡道,“這是彭寄安送你的中元節節禮罷?” 徐知溫淡笑道,“是,被父親猜著了?!?/br> 徐廣張了張口,幾不可察地猶疑了一下,道,“彭寄安有心了?!?/br> 徐知溫笑道,“是啊,兒子還以為,自上回之后,彭寄安會躲著兒子走呢?!?/br> 徐廣伸手摸了一下瓶口的酒封,觸手可及是一個精心刻印的“文”字,“彭寄安與你自小交好,如何會為了一樁小事起齟齬呢?”徐廣說著,收回了手,又對徐知溫笑道,“這酒既然擺上了桌,不如倒來共飲一杯?” 徐知溫微笑道,“父親,兒子不好酒?!?/br> 徐廣一怔,隨即道,“偶飲一杯,卻是無妨?!?/br> 徐知溫道,“父親面前,兒子不敢失禮?!?/br> 徐廣抿了一下唇,道,“既然這酒安神,想來,也不會醉人罷?” 徐知溫淡笑道,“不醉人,又如何安神呢?” 徐廣道,“醉人的酒一定安神,安神的酒卻不一定醉人?!?/br> 徐知溫復行了一禮,不置一詞。 徐廣看了他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道,“好,不想飲便不飲罷?!?/br> 徐知溫直起了身。 徐廣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酒,似隨口感嘆道,“彭寄安與你,真可得稱上是‘至交’了?!?/br> 徐知溫微微傾了傾身,“兒子與彭寄安性情相投,自然交好?!?/br> 徐廣道,“有道是,‘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酒,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將‘醴’給了我,你便成了君子了?!?/br> 徐知溫淺笑了一下,算是附和,“父親,您若是想飲上一杯……” 徐廣接口道,“單我一人飲,也沒甚意思?!?/br> 徐知溫微笑道,“父親,您可以召五弟前來與您共飲?!彼D了頓,慢慢補充了一句,“五弟近日亦是心神不寧,飲上一杯蘇合香酒倒是正好?!?/br> 徐廣道,“你五弟年紀尚小,即便是藥酒,也不該多飲?!?/br> 徐知溫淡笑道,“有父親在一旁看著,五弟定不會貪杯?!?/br> 徐廣靜靜地看了徐知溫一會兒,笑了一下,道,“你和你母親一樣,”徐廣感嘆著吐出兩個字,“記仇?!?/br> 徐知溫既沒笑,也沒行禮,“孔圣人嘗言‘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兒子是遵循儒法行事而已?!?/br> 徐廣淡淡道,“孔子亦言‘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又說‘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你既已行‘為直之禮’,卻為何不以‘以直報怨’?” 徐知溫微笑道,“昔年伯夷、叔齊拒受王位,讓國出逃,以仁義叩馬而諫,恥食周粟,作歌明志,如此而餓死于首陽山;孔圣人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獨薦顏子為好學,然其屢陷窮困,糟糠不厭,早夭而卒;而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rou,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毙熘獪卣f著,慢慢作了個長揖,“兒子請教父親,所謂‘仁德’、‘天道’,是邪非邪?” 徐廣默然片刻,沒有回答徐知溫的問題,而是接上了先前的話題,“我好久不見彭寄安了,不知他如今可好?” 徐知溫道,“一切都好,”他直起身,“瑯州雖不比定襄,但富饒多產,彭寄安在瑯州,即使稱不上‘如魚得水’,也可說是‘怡然自樂’?!?/br> 徐廣道,“此‘樂’非彼‘樂’罷?” 徐知溫的睫毛顫了顫,微笑道,“父親何出此言?” 徐廣道,“你方才引顏子為例以問仁德,而昔年孔子以‘簞食瓢飲’贊顏子之賢,你又道彭寄安與你性情相合,我便猜測,彭寄安現下,亦并非是那‘安貧樂道’之人罷?” 徐知溫笑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父親說得是,”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依兒子看來,彭寄安還是與從前在定襄時一樣,性子直,易相處。至于現下,他雖非‘安貧樂道’之人,但‘恬于進趣’,著實是個可交之人?!?/br> 徐廣道,“我沒說彭寄安‘不可交’?!?/br> 徐知溫垂下了眼簾,“那么,父親方才,是在意指兒子‘不可交’?” 徐廣眉頭一聳,道,“我也沒這么說?!?/br> 徐知溫默然不語。 徐廣看了看徐知溫垂下的眼睫,將目光移回桌上擺著的蘇合香藥酒上,“和厚,我是在關心你?!?/br> 徐知溫淡淡道,“謝父親關心?!?/br> 徐廣道,“你若不希望我關心,以后這些事體,我就不再多問了?!?/br> 徐知溫慢慢抬起了眼,“父親,‘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是孔圣人一生之志?!?/br> 徐廣一怔,就聽徐知溫鄭重道,“父親,彭寄安是兒子的朋友?!?/br> 徐廣抬起頭,與徐知溫對視了一會兒,少頃,他道,“好,我往后,再不議論彭寄安了?!?/br> 徐知溫淺笑了一下,又聽徐廣道,“既然彭寄安性情好,那‘乘人之?!氖?,他定是做不來的罷?” 徐知溫微笑道,“是,”他瞥了一眼徐廣桌上的蘇合香酒,“彭寄安是‘君子’?!?/br> 徐廣扯了扯嘴角,道,“難得聽你這么夸人?!彼D了頓,又輕聲問道,“既是‘君子’,那‘養虺成蛇’的事,他定做不出的罷?” 徐知溫笑了,“自然?!?/br> 徐廣“嗯”了一聲,淡然道,“你的朋友,我放心?!?/br> 徐知溫道,“是,曾子一日三省,其有一省,正為‘友交而信’,因此,父親盡可安心?!?/br> 徐廣看了徐知溫一眼,又指了指桌上的酒,溫聲笑道,“當真不飲上一杯?這可是你朋友送來的呢?!?/br> 徐知溫低眉笑道,“父親,您忘了,上回兒子便說過,彭寄安知道兒子不好酒呢?!?/br> —————— —————— 1《莊子》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君子的交誼淡得像清水一樣,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樣 2《論語》或曰“以德報怨,何如?” 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br> 有人說“用恩德來報答怨恨怎么樣?” 孔子說“用什么來報答恩德呢?應該是用正直來報答怨恨,用恩德來報答恩德?!?/br> 3“伯夷叔齊”的典故 孔子說“伯夷、叔齊,不記舊仇,因此很少怨言?!?/br> 又說,他們“追求仁而得到了仁,又為什么怨恨呢?” 我悲憐伯夷的心意,讀到他們留下的逸詩而感到事實是令人奇怪的。 他們的傳記里寫道 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想立叔齊為君,等到父親死后,叔齊又讓位給長兄伯夷。 伯夷說“這是父親的意愿?!庇谑蔷吞娱_了。 叔齊也不肯繼承君位而逃避了。國中的人就只好立他們的另一個兄弟。 正當這個時候,伯夷、叔齊聽說西伯姬昌敬養老人,便商量著說我們何不去投奔他呢? 等到他們到達的時候,西伯已經死了,他的兒子武王用車載著靈牌,尊他為文王,正向東進發,討伐紂王。 伯夷、叔齊拉住武王戰馬而勸阻說“父親死了尚未安葬,就動起干戈來,能說得上是孝嗎?以臣子的身份而殺害君王,能說得上是仁嗎?” 武王身邊的人想殺死他們,太公姜尚說“這是兩位義士??!”扶起他們,送走了。 武王平定殷亂以后,天下都歸順于周朝,而伯夷、叔齊以此為恥,堅持大義不吃周朝的糧食,并隱居于首陽山,采集薇蕨來充饑。 待到餓到快要死了的時候,作了一首歌,歌辭說“登上首陽山,采薇來就餐,殘暴代殘暴,不知錯無邊?神農虞夏死,我欲歸附難!可嘆死期近,生命已衰殘!”就這樣餓死在首陽山。 從這種情況看,伯夷、叔齊是怨呢?還是不怨呢? 有人說“上天待人的準則是沒有偏私的,它總是向著為善之人?!蹦敲?,象伯夷、叔齊,可以叫做善人呢,還是不算善人呢?他們聚積仁德、修潔品行達到這般地步,而終致餓死! 再說在七十個弟子中間,孔子僅僅稱舉顏淵是好學的人,但顏淵永遠窮困潦倒,連糟糠都難得飽足,終于過早地夭亡了。那種認為上天總是報答、恩賜善人的說法,又怎么樣呢? 盜蹠每天都殺害無辜的人,吃人的心肝,兇橫殘暴,聚集黨徒數千人橫行于天下,竟然活到高齡而死。他是遵行什么道德呢? 這都是些特別重大而且明白顯著的例子。 如果說到近世,有些人cao行不規矩,專門違犯法律,而終身享受安逸和快樂。子孫都保有豐厚的產業。那選好了道路才舉步,看準了時機才說話,從不走邪道,不是公平正當的事決不奮力去做,反而遭受禍殃的人,是多得沒法數的。 我是非常懷疑的,如果說這便是天道,那這天道究竟合理呢?還是不合理呢? 《史記》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br>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 其傳曰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彼焯尤?。 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 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狈龆ブ?。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 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彼祓I死于首陽山。 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br> 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 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rou,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 若至近世,cao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驌竦囟钢?,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 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4《論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br> 5《論語》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 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br> 顏淵曰“愿無伐善,無施勞?!?/br> 子路曰“愿聞子之志?!?/br>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br> 顏淵、子路兩人侍立在孔子身邊??鬃诱f“你們何不各自說說自己的志向?” 子路說“愿意拿出自己的車馬、衣服、皮袍,同我的朋友共同使用,用壞了也不抱怨?!?/br> 顏淵說“我愿意不夸耀自己的長處,不表白自己的功勞?!?/br> 子路向孔子說“愿意聽聽您的志向?!?/br> 孔子說“(我的志向是)讓年老的安心,讓朋友們信任我,讓年輕的子弟們得到關懷?!?/br> 6“養虺成蛇”意思是比喻縱容敵人,任其強大起來。也就是養虎遺患。 左丘明《國語》“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 7《論語》曾子曰吾日三省乎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曾子說“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替別人做事有沒有盡心竭力?和朋友交往有沒有誠信?老師傳授的知識有沒有按時溫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