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自古良責
酉時正時,御史臺,茶水房。 “眼前這情景,”姚世祉將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投到面前的兩人身上,“倒讓我憶起句詩來?!?/br> 文一沾正低首品茶,對姚世祉的話似充耳不聞,只小口抿著杯中茶水,氤氳的霧氣遮了他的額臉。 向和暢正輕輕吹著茶沫子,見文一沾不接話,便抬起頭來隨口問道,“何詩?” 姚世祉隨口吟道,“‘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br> 姚世祉念完,屋內靜默了好一會兒,良久,文一沾合上蓋碗,亦隨口接道,“哦,謝玄暉的詩?!?/br> 向和暢跟著道,“‘余霞散綺’,確實應景?!?/br> 文一沾側轉過身,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微微點了點頭。 向和暢又道,“山水詩中,“二謝”最佳,”他呷了一口茶,“謝康公的那一句‘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亦與此景頗為契合?!?/br> 姚世祉應和道,“是啊?!?/br> 姚世祉說完這句話后,屋內又靜了片刻,文一沾慢慢開口道,“向大人的這句詩,引得比姚大人的要好?!?/br> 姚世祉問道,“哦?為何?” 文一沾道,“姚大人所引,為登山遠眺之作,而向大人所引,為登江孤嶼之詞,雖皆為江天之景,但向大人所吟之句,卻更合眼下情景?!?/br> 向和暢看了文一沾一眼,“謬贊了,”他微笑道,“想來,文大人心中,定有比我方才所引更為貼切的詞句罷?” 文一沾微微傾了傾身,“是有一句,”他頓了頓,道,“不過我心中的這一句,也是得了向大人的指點?!?/br> 向和暢也微微傾了傾身,“我哪里敢‘指點’文翰林,”他直起身,探究道,“卻不知,文大人所說的是哪一句?” 文一沾吟道,“是‘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這一句?!?/br> 姚世祉瞥了文一沾一眼,對向和暢道,“文大人所引,與向大人取自同一詩中,向大人著實不必自謙,”他亦微笑道,“文大人確實以為向大人引得那句更好?!?/br> 向和暢抿了口茶,“文大人好才情,我自愧不如?!?/br> 文一沾道,“此詩為謝康公所作,要論才情,我哪里及得上謝康公呢?” 向和暢淺笑了一下,轉向姚世祉道,“姚大人快別說我謙虛,要論自謙,我又哪里及得上文大人呢?” 文一沾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姚世祉聽出話音不對,于是他微微一笑,并不去接向和暢的話。 屋內又安靜了下來,半響,向和暢又打破了沉默,“論其謝康公的文作來,不得不提的,就是那篇《山居賦》了?!?/br> 文一沾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碗熱茶,似敷衍般隨口附和道,“是啊,當真絕妙?!?/br> 姚世祉道,“昔年謝獻武居太康湖,拓‘始寧墅’,江曲起樓,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后謝康公又以文賦之,名播天下,可謂是一段佳話了?!?/br> 文一沾垂下了眼簾,看著碗面上漂浮著的細碎茶梗,就聽向和暢接口道,“《山居賦》名揚天下不假,但也,”他瞟了文一沾一眼,“實在稱不上是‘佳話’?!?/br> 文一沾抿了口茶,似半開玩笑道,“姚大人聽見了罷?向大人這是在借典譏諷你我呢?!?/br> 姚世祉對著兩人笑了笑,亦似半開玩笑地回道,“我只聽出向大人是在譏諷我,可沒聽出哪里在譏諷文翰林呢?!?/br> 文一沾瞇了瞇眼,又微笑道,“大約,是我多心了,”他轉向向和暢道,“向大人莫見怪?!?/br> 向和暢低頭喝了口茶,接著“啪”地一記合上了蓋碗,擱到了一邊,“文大人不但文采甚佳,且知情識趣,難怪得圣上如此重用?!?/br> 文一沾微笑道,“向大人謬贊了,”他順手拿過向和暢的茶碗,細細盛了碗茶,“我實并非自謙。謝康公出身‘陳郡謝氏’,為名門之后,昔年‘王’、‘謝’二家權勢滔天,乃至屹立百年而不倒,卻最終沒落于劉宋一朝。即使《山居賦》得傳天下,‘始寧墅’令人心向往之,可也難掩,”文一沾微微嘆了口氣,將手中的茶碗遞予向和暢,“昔日輝煌的‘謝氏’一族已是日薄西山,大廈傾頹,如此,自然難稱其為‘佳話’了?!?/br> 向和暢看了文一沾一眼,慢慢端過了茶碗。 姚世祉抿了抿唇,接口道,“是啊,劉宋武帝一生戎馬,平桓玄、收淮北、攻南燕、定盧循、討劉毅、滅譙蜀、擊仇池、吞荊揚、滅后秦,乃至代晉稱帝,建立劉宋,但最為人稱道的,卻是借‘義熙土斷’,打破了士族門閥的壟斷?!?/br> 文一沾微微笑了笑,朝姚世祉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贊同他的觀點,“‘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蓋代英雄當如是也!” 向和暢兩手捧著茶盞,垂著眼,似乎覺得文一沾的這碗茶盛得太滿了些,“文大人亦贊成‘義熙土斷’嗎?” 文一沾笑道,“當然,”他頓了頓,道,“開國之君整頓吏治、清查戶籍、明確稅賦,乃是自古之策,本朝太祖亦承此良責,我如何能不贊成呢?” 姚世祉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唇,他看了看向和暢,低下頭去作勢喝茶。 向和暢不置可否,只似敷衍般應道,“是么?” 文一沾瞥了一眼姚世祉,忽而語調一揚,故作瀟灑狀道,“向大人拿這話來問我,可是問錯了人了,”他見向和暢看了過來,笑容更盛,“我雖常于圣上跟前行走,可身無品秩,家中雖稍有財產,但我卻不事經營,名下亦不過幾畝薄地,僅顧吃喝而已,如何能與昔年‘王’、‘謝’之勢相較?” 向和暢盯著文一沾的笑瞧了好一會兒,也回了個笑,半真半假道,“但依我看,文大人現下雖非豪族,將來卻能勝于門閥百倍?!?/br> 文一沾搖了搖頭,淡笑著吟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br> —————— —————— 1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南朝·謝脁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 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 馀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去矣方滯yin,懷哉罷歡宴。 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我像王粲與潘岳那樣懷著眷戀之情,傍晚登上三山回頭眺望京城。 夕陽使飛聳的屋脊色彩明麗,京城內的屋宇高低不齊,歷歷在目。 殘余的晚霞鋪展開來就像彩錦,澄清的江水平靜得如同白練。 喧鬧的群鳥覆蓋了春天的小洲,各種花朵開滿了芳草遍地的郊野。 我將遠離京城在他鄉久留,真懷念那些已停辦的歡樂宴會。 想到何日才能回到家鄉,不由得令人惆悵悲傷流下雪珠般的眼淚。 凡是有情之人無不望鄉而悲痛,誰能夠不為此而白了頭發呢! 2登江中孤嶼 南朝·謝靈運 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 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 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 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 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 想象昆山姿,緬邈區中緣。 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 倦于遍覽江南美景,江北風光久未觀看。 尋求新景道路遙遠,探訪奇觀時光不延。 穿越激流橫渡前行,孤島秀美大河中間。 白云紅日相互輝映,水天一色澄碧鮮妍。 呈現靈氣無人欣賞,藏有真趣誰為傳言? 遙想昆山仙人英姿,頓覺世間塵緣邈遠。 始信安期養生之術,得以享盡養生天年。 3《山居賦》所陳述的是謝靈運祖父謝玄所開拓、謝靈運所擴建的“始寧墅”山居莊園。 謝玄之父謝奕,曾為剡令,樂其山水,有寓居之謀。據《剡錄》載,“會翟遼張愿叛,玄上疏送節,盡求解所職,又以疾辭,授散騎常侍、會稽內史。玄輿疾之郡,居嶀山東北太康湖,江曲起樓,樓側桐梓森聳,人號桐亭?!?/br> “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遂肆意游遨。父祖并葬始寧,有宅墅,修營舊業,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嘗入剡有詩曰‘旦發清溪陰,暝投剡中宿?!?/br> 4“義熙土斷” 自從東晉建立以來,朝廷的綱紀松弛紊亂,權貴之門互相兼并,老百姓流離失所,不能保持自己的產業。 劉裕掌握朝政以后,大力宣傳規章制度,施行土斷,禁止兼并。 會稽余姚的世族虞亮藐視國法,藏匿逃亡人員一千多人,對抗劉裕的改革。 劉裕鐵腕誅滅了虞亮,罷免了包庇他的會稽內史,法辦了大批涉事的士族及官員,一時士族豪強肅然,謹慎規矩,遠近遵法守紀。 《南史》自晉中興以來,朝綱弛紊,權門兼并,百姓流離,不得保其產業?;感H欲厘改,竟不能行。帝既作輔,大示軌則,豪強肅然,遠近禁止。至是,會稽余姚唐亮復藏匿亡命千余人。帝誅亮,免會稽內史司馬休之。 以前,山湖川澤都被豪強士族所奪取,百姓打柴、采摘、打魚、垂釣,都要強迫交稅,劉裕上表下令一律禁絕,免征,還山于民,還地于民。 當時人們的居住很不統一,劉裕上表制定了條例,于是都依劃分的土地為準,施行土斷,只有徐、兗、青三州居住在晉陵的人不在劃分的范圍。各個流民聚集的郡縣,有許多進行了合并。 《宋書》“先是,山湖川澤,皆為豪強所專,小民薪采漁釣,皆責稅直,至是禁斷之?!?,“于是依界土斷,唯徐、兗、青三州居晉陵者,不在斷例。諸流寓郡縣,多被并省?!?/br> 5烏衣巷 劉禹錫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