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三刻，紫宸殿。

    “……要說爛到了骨子里，那是言過其實?！卑岔畬⑹稚系恼圩油郎陷p輕一扔，似笑非笑地看著立在殿中的工部侍郎，“依朕說，真爛了的，是面兒上的那一層rou皮兒，且爛得發黑、爛得發臭，落在人眼中，便疑心底下是全爛了，非來一場‘刮骨療毒’不可?！?/br>
    “但朕心里清楚，這東郡的骨頭硬得很，外邊的人來打，輕易錘不碎；里頭的人想啃，等閑嘬不著?！卑岔f著，輕輕笑了起來，似乎覺得自己說了個絕妙的比喻，“既然發臭的是那層爛rou皮兒，將它剜了，自然會生一層新的出來，疼是疼，但終究不是傷筋動骨，只要狠下心，就能下得去手?！?/br>
    工部侍郎低著頭，不敢申辯。

    安懋瞥了工部侍郎一眼，伸手端過茶碗呷了一口，剛合了蓋碗，就見徐安捧了茶，走上近前，“圣上，這茶涼了，奴才給您換一碗罷?！?/br>
    安懋沒看徐安，待徐安換了茶退下后，安懋開口道，“這請罪折子，朕收下了?！彼f完這句話，掃了立在不遠處的徐安一眼，又道，“各地方的‘科買’照舊，都依原例來辦?！?/br>
    工部侍郎立刻行禮應了是。

    安懋又道，“這話，朕今日說了，就不往折子上批了?！?/br>
    工部侍郎道，“是，臣謹遵圣旨?！?/br>
    安懋笑了笑，道，“此次情形特殊，工部越權上奏，朕就不追究了，”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說了一句，“但，下不為例?！?/br>
    工部侍郎應聲道，“是，如圣上所言，下不為例?！?/br>
    安懋屈起兩根手指，輕輕叩了叩桌上的折子，“既不過尚書省與中書省，又無答敕，這文諭檔底，朕也不另留了，至于你們工部自己留不留這一份折子，朕不發話，你們自己看著辦罷?！?/br>
    工部侍郎一怔，隨即道，“臣不敢擅作主張，還請圣上示下?！?/br>
    安懋道，“朕方才說了，爛的是皮不是骨，既然落了人眼了，那便全剜了去，省得外人看了疑心底下全爛了，要亮了刀子來刮骨呢?！?/br>
    工部侍郎想了想，復行禮輕聲道，“工部自不敢留?！?/br>
    安懋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聲。

    工部侍郎接著又道，“此奏既不留檔底，那折子中所提及的上邶州修復禮拜寺與軍倉的‘科買’賬目明細……”

    安懋道，“此事不急，且先仔細商議了罷，”安懋特意停了一下，“尤其是，上邶州軍倉的賬目，工部合計之前，別忘了要與兵部一同核校一二，兩方無誤，方能入賬?！?/br>
    工部侍郎道，“是，軍倉屬軍需，軍需自然應由兵部統管料理，工部不過供給‘科買’物什罷了?！?/br>
    安懋點了點頭。

    工部侍郎道，“核校此賬，便須得翻檢軍需名目，這……”

    安懋打斷道，“工部若有需要，就將此事另寫成一封折子，過了尚書省與中書省呈上來，朕自會批的?！?/br>
    安懋沒說會批什么，但工部侍郎不敢追問下去，只喏喏應是，爾后道，“下不為例，臣謹記了?！?/br>
    安懋淡淡道，“越權上奏下不為例，越權請旨亦是下不為例，同樣的一句話，朕不想再重復第三遍?！?/br>
    工部侍郎心下一緊，先應了是，頓了一頓，見安懋沒有其他話，才行禮道，“臣告退?！?/br>
    工部侍郎出去后，安懋復翻開桌上剛剛被扔到一邊的那封請罪折，又揮手讓徐安上前來，“什么了不得的事？說罷?！?/br>
    徐安從懷中掏出文一沾親手寫就的錄本，雙手遞給安懋。

    安懋一手接過，隨意地翻了開來，與桌上的那封請罪折子放到了一起，“就多了這幾句話？還是一篇紙都未寫滿？”

    徐安微微搖了搖頭，他神色凝重，又帶有些不自覺的遲疑，“圣上，紀大人他……”

    安懋還在看那份口供錄本，“什么？”

    徐安道，“自盡了?！?/br>
    安懋一頓，接著一下子直起了身來，看著徐安。

    徐安又遲疑著重復了一遍，“紀大人畏罪自盡了?！?/br>
    安懋盯著徐安看了一會兒，隨后伸手合上了桌上的口錄本，“什么時候的事體？”

    徐安道，“發覺不對的時候，大約是在申時一刻左右?！?/br>
    安懋問道，“誰發覺的？”

    徐安停了一停，語氣比先前報紀鵬飛死訊的時候還要遲疑三分，“殿中侍御史葛執均葛大人?！?/br>
    安懋合上了桌上的請罪折，“是葛執均說的‘畏罪自盡’？”

    徐安應道，“是?！?/br>
    安懋將請罪折與口錄本疊在了一起，推到了一邊，“朕想也是?！?/br>
    徐安見安懋神色平靜，沒有絲毫發怒的跡象，他從方才換茶開始就一直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一半，“御史臺那邊……”

    安懋打斷道，“朕沒有判紀萬里的罪，紀萬里仍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死于御史臺制勘院中，當由大理寺與刑部仵作開驗尸身，詳呈死因?！?/br>
    徐安立刻應道，“是，奴才立刻去傳旨?！?/br>
    安懋道，“不必了，你去傳，傳的都是朕的口諭，刑部歸尚書省統管，朕發明旨下去罷?！?/br>
    徐安應了是，立刻伺候鋪紙磨墨，他看著安懋認真寫手詔的樣子，覺得安懋平靜得有些不太對頭。

    安懋寫完，將手詔遞給徐安，“送去翰林學士院發旨?！?/br>
    徐安一怔，不由多問了一句，“不請中書舍人……”

    安懋道，“不必請了，又不是什么大詔?！?/br>
    徐安行禮道，“是，奴才這就去?！?/br>
    他剛往外走了一步，就聽安懋道，“徐安，這回的事，你沒辦好，但朕不怨你?！?/br>
    徐安回轉身，跪下，行了一個稽首禮，卻什么話都沒說。

    安懋道，“五個人，徐安，五個人看不住一個人，”安懋說著，輕笑了起來，“說明這人是當真看不住了，因此，朕不怪你?！?/br>
    徐安的身體顫了顫，他的頭抵在紫宸殿冰涼的金磚上，“圣上息怒?！?/br>
    安懋又笑了兩聲，“朕生什么氣呢，既不是傷筋動骨，要疼，也不是疼在朕身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