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伶牙俐齒
周胤緒笑了一下,“啊,那我還真做不出?!?/br> 宋圣哲怔了怔,一時竟辨不出這句話的好壞。 周胤緒道,“近日我于府衙中辦公時,無意間聽聞了不少關于廣德軍向瑯州鄉民放賑貸的事,昔年,王安……”他皺了一下眉,還是改口道,“王荊公誤宋,自是‘青苗法’而始,如今彭大人卻……” 周胤緒說到一半,見宋圣哲露出一種晦暗不明的微妙神色,不覺就止了話頭。 宋圣哲看了周胤緒一會兒,緩緩開口道,“對于廣德軍賑貸一事,我委實不好在周大人面前任意臧否?!?/br> “一則,瑯州軍政分明,我與范大人向來不干涉廣德軍事務;二則,彭大人隸屬兵部管轄,除特殊情形,廣德軍直接由圣上指揮調遣,我與范大人實在沒有理由越權查探廣德軍軍中利源;三則,周大人才到瑯州不久,對瑯州庶務與鄉間情形尚不明悉,”宋圣哲認真道,“周大人若只聽我一家之言,不免會對彭大人與廣德軍心生嫌隙,如此一來,我豈不是成了挑撥是非的小人了?” 周胤緒笑了笑,道,“宋大人謹慎,”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我也知道,我不過是白問一句罷了?!?/br> 這時,宋圣哲突然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作勢點了點周胤緒,“我方才說,周大人真正的本事,實際還未用出一成,果然,被我說著了?!彼α撕靡粫?,才漸漸停了下來,“周大人適才那般自貶,是作了此一問的引子,若是我不答,便是坐實了‘架空’周大人的‘罪名’,辜負了周大人的‘信任’,連我剛才對周大人的那番解釋,都成了虛情假意的敷衍。周大人今兒專挑了我來發問,”宋圣哲似是玩笑般道,“不會是打定了主意讓我進退維谷,掐準了時機‘尋釁報復’罷?” 周胤緒也半開玩笑般地回道,“宋大人將我想得也太促狹了罷?!?/br> 宋圣哲道,“周大人不是促狹人,但我想的,卻也不算多?!?/br> 周胤緒玩味道,“若這都不算多,怎的才算多呢?” 宋圣哲往后微微一靠,揚眉道,“周大人真想知道?” 周胤緒點了點頭,“我真想知道?!?/br> 宋圣哲笑道,“若真往多里想,我會覺得,周大人是打算盤問完了我后,再拿從我這兒得來的消息,去套文好德的話,兩相印證之下,這其中的利弊得失,周大人便能輕松了然于心?!?/br> “至于彭大人,也絕不會以為是周大人促狹,反而會疑心是我與范大人為名下的投獻土地而故意挑唆周大人,將賑貸的弊端有意說給周大人知道。且再過不久,就是征秋賦的時候了,周大人捏住了土地投獻與廣德軍賑貸這兩項命根,瑯州又有誰再能給周大人冷板凳坐呢?即使周大人想置身事外,怕是也得不了這份清閑了罷?” “同時,通過對廣德軍賑貸投放事宜的了解,周大人人不下鄉,就能大約摸清瑯州鄉間的民生狀況,由此及彼,若是上邶州一事與投獻有了牽扯,”宋圣哲說著,瞇了瞇眼,“周大人便能騰挪左右,就是圣上親自來詢,周大人亦能應對得宜?!?/br> 周胤緒沒說宋圣哲想得對還是不對,只是笑道,“宋大人深謀遠慮,我不能及?!?/br> 宋圣哲道,“周大人‘一問三知’,我才要向周大人道聲‘不能及’呢?!?/br> 周胤緒一怔,脫口而出道,“……宋大人竟愿意說?”他問完,才發覺自己的這句話似乎有些不禮貌,忙對宋圣哲歉意一笑,“其實,宋大人愿不愿說都無妨,我有此一問,皆因上回赴文氏家宴,聽彭大人說起,瑯州鄉間施行常平法時,往往胥吏與大戶連同作弊,苛瞞農戶,致朝廷仁政難以惠及貧民,如今卻又聽得廣德軍投放賑貸,我心中疑惑,因而才向宋大人請教一二?!?/br> 宋圣哲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常平法為吏政,彭大人姑妄言之,周大人且姑妄聽之才好?!?/br> 周胤緒又是一怔,隨即笑道,“對,宋大人論廣德軍賑貸亦是姑妄言之,我便姑妄聽之罷?!?/br> 宋圣哲輕笑道,“周大人伶牙俐齒,先前許是拘謹,這會兒卻都露了相了?!彼问フ苷f著,作勢抬起袖子掩了掩口,彎著一雙笑眼看向周胤緒,“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該與周大人妄議廣德軍,”他放下袖子,“不過論一論王介甫的‘青苗法’,倒是無妨?!?/br> 周胤緒心念一轉,道,“宋大人,熙寧時的‘青苗法’,蓋非王介甫首創,而是萌源于李清臣的‘青苗錢’。昔年李清臣任轉運使時,見部多戍兵,苦食少,便審訂其闕,令治下百姓自度麥粟之贏,先貸以錢,待谷熟后,還之于官,此法歷經數年,廩有羨糧,軍民兩便,堪稱德政。而如今,宋大人提及‘青苗法’,為何卻稱其為王介甫之‘青苗法’?” 宋圣哲微笑道,“李清臣為能吏,于任上布‘青苗錢’時,多以民為本,檢豐歲施錢與所需者,且治軍嚴謹,不經胥手,故軍民同安,百姓和樂?!?/br> “而王介甫設‘青苗法’專以奪富民之利,所貸之民不分貧富,兩稅之外,皆重出息,且吏緣為jian,抑配橫行,常至倍息,以致公私皆病,民不聊生。后人有‘王安石誤宋’一說,皆因其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乃至刻下媚上,謂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廢不用,如此變法,傷及國本,延禍甚遠?!彼问フ苡治⑿Φ?,“李清臣惠貧民,王介甫破富民,我與周大人所談論的,是‘青苗法’破富民之弊,因此,我方才才說要與周大人論一論‘王介甫的青苗法’?!?/br> —————— —————— 1《宋史》李參,字清臣,鄆州須城人。以蔭知鹽山縣。歲饑,諭富室出粟,平其直予民,不能糴者,給以糟籺,所活數萬。 ……歷知興元府,淮南、京西、陜西轉運使。部多戍兵,苦食少。參審訂其闕,令民自隱度麥粟之贏,先貸以錢,俟谷熟還之官,號“青苗錢”。經數年,廩有羨糧。熙寧青苗法,蓋萌于此矣。 2蘇轍《詩病五事》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不知其不可也。 方其未得志也,為《兼并》之詩,其詩曰“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人主擅cao柄,如天持斗魁。賦予皆自我,兼并乃jian回。jian回法有誅,勢亦無自來。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難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懷清臺。禮義日以偷,圣經久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時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為材。俗儒不知變,兼并可無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及其得志,專以此為事。 設“青苗法”以奪富民之利,民無貧富,兩稅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吏緣為jian,至倍息,公私皆病矣。 呂惠卿繼之,作手實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于官。民知其有奪取之心,至于賣田殺牛以避其禍。朝廷覺其不可,中止不行,僅乃免于亂。 然其徒世守其學,刻下媚上,謂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廢不用。 至于今日,民遂大病,源其禍出于此詩。 蓋昔之詩病,未有若此酷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