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顏筋柳骨
紀鵬飛在制勘室坐下來的時候,已經是辰時一刻了。 紀鵬飛的身上還穿著官服,只是沒著官帽也沒戴幞頭,他顯然比文一沾更困倦些,但此刻明晃晃的晨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閉不上眼。 過了片刻,門外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走動聲,以及零星的說話聲,又過了好一會兒,制勘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名御史臺的小吏引著三位制勘官和一位監勘官走了進來。 紀鵬飛見到這五人時,依舊神色淡漠,只是按照例定程序與幾人互相見了禮,又互通了職位姓名。 文一沾這回沒坐在中間,而是坐到了最右邊,徐安就坐在他的右前方,與那名御史臺小吏共坐一桌。 坐在中間的是向和暢,最左邊的是姚世祉。 文一沾坐下來后便鋪開了紙,又拿清水浸軟了墨,一邊勻力研著,一邊朝屋內眾人笑道,“此次,圣上特命我作此記錄,圣命所托,不敢有負,諸位說話時且慢些才好?!?/br> 屋內幾人均點了點頭,似乎早就知曉此事一般,那名御史臺的小吏倒想說些什么,被旁邊的徐安拉了拉,便立即明白過來,轉而低頭繼續作錄。 文一沾拿起筆,蘸飽了墨,剛想開口,便聽坐在對面的紀鵬飛開口道,“文大人,圣上為何命你作錄?” 紀鵬飛的聲音有些低啞,像嗓子里被灌了把沙子似的。 文一沾不答,只是低頭錄著紀鵬飛的這句話。 紀鵬飛自答道,“圣上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且為保我性命,才特命文大人作錄的罷?!?/br> 紀鵬飛說這話時,容色平靜無波,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給他略微蒼白的面孔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 向和暢和姚世祉都不接話,未幾,文一沾開口道,“非也?!彼焓终毫苏耗?,輕描淡寫道,“不過是圣上以為我的字好罷了?!?/br> 紀鵬飛道,“作制勘記錄須得筆動如飛,文大人的字寫得再好,作起錄來,也不如御史臺的小吏得心應手,文大人以此話搪塞,難不成是心虛么?” 文一沾停下筆,抬起頭朝紀鵬飛笑了一下,“紀大人若以為我作不得錄,此刻我便同徐侍監出了這制勘室,求人往宮里去遞話,待得了圣上手詔明旨,我再回此處行勘問記錄之責,紀大人以為如何?” 紀鵬飛的臉色微沉,向和暢不動聲色,姚世祉眼神閃爍,徐安接道,“文翰林若想遣人進宮傳話,盡管吩咐便是?!?/br> 紀鵬飛看了看另外兩人,朝文一沾扯了扯嘴角,“圣上都以為文大人的字好,我如何能說文大人作不得錄?我不過是好奇,文大人慣寫的是哪種字?今番作錄,與平日寫時,用的都是一種字嗎?” 換成平常的制勘案件,紀鵬飛這么問,早被制勘官喝止了,但這回,向和暢與姚世祉都默然不語,并沒有要打斷的意思。 文一沾復拿起筆,將紀鵬飛剛才的話記了下來,爾后一邊寫,一邊答道,“我慣寫的是正楷,現下作錄用的也是正楷,今番作錄,與平日寫時,用的是一種字?!?/br> 紀鵬飛道,“我與文大人尚無交情,未曾見過文大人的字,卻不知,文大人的正楷比之‘顏柳’如何?” 文一沾道,“‘顏筋柳骨’,我實不敢比?!?/br> 徐安開口道,“文翰林謙虛,圣上嘗贊文翰林的字頗有‘柳體’風范呢?!?/br> 紀鵬飛笑了一下,“柳少師之書本出于顏,于遒勁中而能自出新意,故能自名一家。圣上既如此稱贊,想來,文大人的字必是端莊雄秀,饒有筋骨?!?/br> 文一沾道,“對,因此,紀大人大可以放心,我今番作錄,用的也是這樣的字?!?/br> 紀鵬飛道,“學書自當‘形神兼具’,愿文大人錄寫之字,亦具‘顏柳’風骨?!?/br> 文一沾道,“這是自然?!?/br> 這時,姚世祉開口道,“有道是,‘學書當學顏’,顏魯公書法卓絕,其人亦是一身凜然正氣,昔年安史之亂時,反賊斬盧貞烈公之首,并將其首傳至平原郡示眾,顏魯公見其首血流滿面,不敢以衣拭血,而親自用舌舔凈,真可謂是鐵骨赤心?!彼D頭朝文一沾笑道,“文大人作錄時,可要仔細‘意在筆中行’啊?!?/br> 文一沾一邊寫,一邊半開玩笑道,“仔細歸仔細,可現下要擺一顆‘血頭’在我面前,我可伸不出舌頭啊?!?/br> 紀鵬飛揚了揚眉,“姚大人在暗指我為安祿山嗎?” 姚世祉微笑道,“紀大人多心,安祿山為雜胡,紀大人卻是實打實的漢人,我怎么會拿安祿山來比紀大人呢?” 紀鵬飛瞇了瞇眼,像是被窗外的陽光刺了一下,“是么?或許是我多心,”他的視線掃過屋內眾人,“我還以為,姚大人方才是在意指東郡有盧子良一般的誤國jian相呢?!?/br> 姚世祉笑了笑,轉頭對文一沾道,“文大人可得替紀大人記上這一筆‘挑撥離間’啊?!?/br> 文一沾伸手蘸了蘸墨,笑道,“記上了,記上了,”他復低下頭去,“不過紀大人挑撥,應算作紀大人的不是,姚大人何必將‘離間’之言宣之于口呢?” 這時,向和暢忽而笑了一聲,開口道,“文大人打的好主意啊?!?/br> 文一沾道,“我依言作錄而已,何嘗能打的什么好主意?” 向和暢道,“文大人這么說,又這么記,側旁又有御墨供侯,這般陣仗下來,我與姚大人即使身擔勘問之責,也不敢輕易開口詰問,更不敢胡亂塞責,每回開口之前,必得‘三思而后行’,如此一來,文大人的勘錄活計,可不就輕省多了嗎?” 文一沾笑了起來,他雖笑著,筆下卻不停,“向大人這話說得,知道的,以為向大人是不滿我躲懶;不知道的,還以為向大人是在暗指,圣上有意干涉御史臺對此案的制勘呢?!?/br> 向和暢微笑道,“我并非意指圣上?!?/br> 紀鵬飛聞言一凜,就聽文一沾笑著接道,“莫非,向大人是在暗指我干涉制勘?” 向和暢淡笑著搖了下頭,也不管文一沾看見了沒有,接著便側過臉去,正視著紀鵬飛,微笑道,“話都說到這里了,紀大人現下,可愿與我們細說七夕節時上邶州兵變之事了罷?” —————— —————— 盧子良是唐朝jian相盧杞 顏魯公是顏真卿 關于“顏真卿舔血頭”的梗 安史之亂,叛軍攻下洛陽,派段子光送李憕、盧奕、蔣清的頭到河北示眾。 顏真卿擔心大家害怕,哄各位將領說“我一向認識李憕等人,這些頭都不是他們的?!?/br> 于是殺了段子光,把三顆頭藏起來。 過了些時候,用草編做人身,接上首級,裝殮后祭奠,設靈位哭祭他們。 《新唐書》賊破東都,遣段子光傳李憕、盧奕、蔣清首徇河北。 真卿畏眾懼,紿諸將曰“吾素識憕等,其首皆非是?!?/br> 乃斬子光,藏三首。 它日,結芻續體,斂而祭,為位哭之。 后來,jian相盧杞掌權,他厭惡顏真卿,改授他為太子太師,罷免其禮儀使一職。 盧杞還多次派人探聽哪一個方鎮方便些,準備把他排擠出京都。 顏真卿去見盧杞,告訴他說“你先父盧中丞(盧奕)的頭顱送到平原郡,臉上滿是血,我不忍心用衣服擦,親自用舌頭舔凈,您忍心不容忍我嗎?” 盧杞表面驚惶地下拜,但內心卻恨之入骨。 《新唐書》及盧杞,益不喜,改太子太師,并使罷之。 數遣人問方鎮所便,將出之。 真卿往見杞,辭曰“先中丞傳首平原,面流血,吾不敢以衣拭,親舌舐之,公忍不見容乎!” 杞矍然下拜,而銜恨切骨。 后來,叛亂的淮西節度使李希烈攻陷汝州,盧杞建議派顏真卿前往李希烈軍中,傳達朝廷旨意,唐德宗李適同意。 朝臣為此大驚失色,宰相李勉秘密上奏,“以為失一國老,貽朝廷羞”,堅決要求留下他。 河南尹鄭叔則也勸他不要去,顏真卿回答說“圣旨能逃避嗎?” 《新唐書》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建遣真卿“四方所信,若往諭之,可不勞師而定?!痹t可,公卿皆失色。 李勉以為失一元老,貽朝廷羞,密表固留。 至河南,河南尹鄭叔則以希烈反狀明,勸不行,答曰“君命可避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