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文人三恨
午后,承恩殿內。 太子得到了第三撥消息,“福嗣王叔回府了,他同父皇一起用過了膳再回去的?!?/br> 樸麗娥依然沒接話,她看著太子有些倦意的面容,溫聲勸道,“殿下,您困了,該去歇午覺了?!?/br> 太子笑道,“孤不困,你可是累了?” 太子說不困,樸麗娥便不敢道累,她輕輕搖了搖頭,“殿下,論了這些時候了,您該往您的后宮去了?!?/br> 太子道,“孤的后宮中,少有能像你這樣陪孤說話的?!?/br> 樸麗娥微笑道,“這是自然,若是后宮的女子論政了,必定會紊亂朝綱。奴婢讀《漢書》時,就發現書中的外戚們雖然多有個性,但似乎少有正面人物呢?!?/br> 太子笑道,“那是因為史官都是文人,我們漢人的文人,一恨奪地之策;二恨裙帶之臣;三恨奴才之身。無論有多大的功績,只要沾上了這三者中的一點兒邊,在史官筆下就難成正面人物了?!?/br> 樸麗娥道,“對帝王的描寫,也是如此嗎?” 太子點頭道,“亦是如此,只不過下筆時不會明言是因這‘文人三恨’,而會從其他角度去謫貶?!?/br> 樸麗娥想了想,道,“要想做一位史官筆下的‘明君圣主’,真是一樁不容易的事呢?!?/br> 太子道,“其實也不難,只要同大宋歷代君主一樣,扶植以庶族地主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集團,來打壓其他一切政治勢力,就能輕輕松松地被歷代文人所稱頌了?!?/br> 樸麗娥道,“可依奴婢所見,文人稱頌‘大宋輝煌’時,總是說大宋時期文化開明、城市繁榮、貿易發達,所稱贊的一切又有相應的史料支撐,難道皆為妄言嗎?” 太子道,“這三者確是不假,可這三者,都是建立在大宋鄉間農民辛勤勞作的基礎上的。而文人寫起鄉村時,多著墨于鄉間山水,民風淳樸,而說起農民耕戶的生存狀況時,他們總是閃爍其詞,要么推說君主所制定的稅賦政策過重;要么就說貧農致貧是因其懶惰;要么就把責任歸咎于鄉間胥吏的身上,而對他們自身所持有的種種特權,是絕口不提的?!?/br> 樸麗娥道,“可士大夫集團所擁有的種種特權,難道不是大宋歷代君主所賦予的嗎?他們自鳴得意,或許不僅是為了那些土地與特權,更是因為自己所在的利益集團受到了君王的寵信罷?” 太子道,“是啊,因此,說大宋是毀在庶族地主與士大夫集團的手中,實在是有失偏頗。分明是大宋君主需要士大夫集團來為帝國的運行維持秩序,才給他們如此多的特權?!?/br> 樸麗娥笑道,“看來,地主與士大夫集團所持有的特權是有代價的?!?/br> 太子道,“不錯,一旦帝國覆滅,改朝換代之時,前朝的地主與士大夫們,就成為新君的‘盤中餐’了?!?/br> 樸麗娥道,“歷朝新君的‘盤中餐’都是土地與特權,既然地主與士大夫們持有了本屬于君王的‘餐食’,新君將‘餐食’重新分配,也是情理之中?!?/br> 太子微笑道,“正是如此,歷朝君主屬意的利益集團不盡相同,只不過,地主與士大夫們牢牢握住了那支書寫歷史的筆,將那支筆化為攻擊其他利益集團的利刃了?!?/br> 樸麗娥道,“奴婢明白了,地主與士大夫們掌握了歷史的‘話語權’,所以他們出現在史書里的形象才多是正面的?!?/br> 太子道,“對,‘話語權’是件妙極了的東西,不在乎后世名聲的君王是極少的。因此,無論地主與士大夫們實際上有多糟,他們總是能從君王手中搶奪到一些利益的,不過是多或少的分別,這確實是樁讓歷代君主都頭疼的麻煩事呢?!?/br> 樸麗娥想了想,道,“地主與士大夫們之所以掌握了‘話語權’,不過是因為他們會作文斷字,若是將這種能力稀釋到鄉間,讓農民們有了自己的‘話語權’,君王們也就不必再害怕士大夫手中的那支筆了罷?” 太子搖了搖頭,“此言差矣,‘話語權’永遠只能掌握在少數人手里?!?/br> 樸麗娥一怔,就聽太子輕笑道,“所以,文人最是諂媚,君王屬意誰,他們就忙不迭地捧上去,rou麻到了骨子里,就盼著當下的既得利益者能賞他們一口rou吃,能分他們一塊地種,為了這一口所謂的‘階級利益’,他們連臉面都能舍了去?!?/br> 樸麗娥嘆息道,“殿下,您能如此說,是因為您生于帝王之家,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您所唾棄的‘階級利益’,可是許多人賴以生存的根基呢?!?/br> 太子一怔,道,“也是,只有既得利益者,才能說人諂媚?!碧诱f著,笑了起來,“孤都會犯這種‘階級決定立場’的錯誤,何況那些文人呢?” 太子這么一說,樸麗娥便惴惴不安起來,“奴婢冒犯了?!?/br> 太子道,“無妨,”他打趣道,“你可是冒著被文人‘秉筆直書’為‘禍水’的危險陪孤論政的,孤如何能再怪罪你呢?” 樸麗娥一頓,輕聲道,“殿下,奴婢并無‘禍國之貌’?!?/br> 太子笑了起來,“莫慌,孤方才不是在稱贊你的容貌,文人筆下的‘禍水’,其實也并非指女子容貌出挑,而是指女子靠近、擁有或掌握了權力?!?/br> 樸麗娥道,“是啊,女子掌權則外戚得勢,文人痛恨外戚,自然更忌恨女主當權?!?/br> 太子道,“所以,“禍水”之論,不過是政治陣營的不同而形成的對立言論罷了。昔年宋哲宗時,宣仁太后掌天下大權,去新黨而重用舊黨,在朝舊黨之臣奉其為‘女中堯舜’??梢?,只要契合在朝集團的政治利益,文人士大夫其實并不忌諱女子當政,他們真正忌恨的,是順著女人裙子爬上去的那些男人?!?/br> 樸麗娥覺得話題似乎進入了一個危險的區域里,她抬起手,輕輕地將太子面前的茶盞推了推,“殿下,喝口茶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