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予置評
彭平康笑了一下,“范大人好眼力啊,分明看不見,卻能斷定我是狐假虎威?!?/br> 范垂文又笑了一下,不接彭平康的話,轉向周胤緒道,“彭大人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至于周大人參不參紀萬里,我再不置評?!彼D了頓,道,“事關國家,周大人參紀萬里,是對圣上的一片赤誠之心?!?/br> 周胤緒覺得范垂文話音不對,他轉過頭去看宋圣哲,宋圣哲的笑容曖昧不明,“范大人說得不錯?!?/br> 周胤緒又想起臨行前周惇對他說的話,沉吟了一下,抬起頭,對彭平康笑道,“彭大人身后站著的‘老虎’,必定是只‘南山白額虎’罷?” 彭平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禁一怔,“什么?” 范垂文聞言,露出一點兒笑來,宋圣哲見了范垂文那一點笑,心念一轉,轉頭笑著接口道,“彭大人竟沒聽明白?周大人是將彭大人引為‘知己’呢?!?/br> 宋圣哲一接話,周胤緒心里便有了五分底,他哈哈一笑,道,“對,‘不足縛也’,‘不足縛也’?!?/br> 彭平康抿了抿嘴,淡淡道,“周大人是要張了‘羅鉗吉網’來‘捉’了我這只‘老虎’了?” 周胤緒笑著擺擺手,道,“萬不敢承彭大人此言,”他半開玩笑道,“這話要讓旁人聽去了,還以為彭大人是暗指這瑁梁府衙‘一雕挾兩兔’,是在說我盛氣凌人呢?!?/br> 宋圣哲打趣道,“周大人多心,這話就是讓旁人聽去了,頂多會說我與范大人是‘立仗馬’,只嚼芻豆不吭聲呢?!?/br> 彭平康一挑眉,“宋大人望門出身,就是作了‘立仗馬’,啖的芻豆必定要比牛還要多上十倍罷?” 宋圣哲伸出手,作勢點了點彭平康,“促狹,促狹,彭大人是在拿我比‘劉表?!?,說我‘大而無用’罷?” 彭平康揚起嘴角,“非也,我是在想,若是將宋大人‘烹’了,饗于廣德軍士卒,將之何如?” 宋圣哲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魏武尚未取荊州,何以烹了‘劉表?!??” 彭平康玩味道,“是啊,魏武尚未取荊州,孫、劉又何須合縱擊曹?” 周胤緒開口道,“宋大人莫慌,彭大人是在效仿昔年李晉公威服安祿山呢。宋大人要是‘趨拜恭謹’,我也就不敢‘禮貌頗倨’了,”他佯裝著感嘆道,“彭大人打的好主意啊,只是說出來的話,不似李晉公般‘含蜜’?!?/br> 彭平康道,“世人皆道李晉公‘口蜜腹劍’,可誰又聽到他嘆息的那句‘勢已然,可奈何’?” 宋圣哲道,“彭大人治軍一向嚴謹,想來,廣德軍中也無‘月堂’罷?既無‘月堂’,彭大人又如何能嘆‘無可奈何’?” 彭平康不答,只是道,“昔年唐玄宗幸蜀時,嘗評眾宰相,至李晉公曰‘是子妒賢疾能,舉無比者’,可見,玄宗任李晉公為相,并非識人不明,而是另有原因?!?/br> 這時,范垂文開口道,“世人雖說李晉公為‘jian相’,但李晉公老謀深算,尚能威服安祿山,而楊國忠外戚干政,”范垂文說到“外戚”兩個字時,微微停了一下,特意看了看周胤緒和宋圣哲,見兩人面色平和,才繼續道,“資歷不足,即使屢次進言‘祿山必反’,終究也被唐玄宗認作是‘將相不和’罷了?!?/br> 彭平康道,“圣上春秋鼎盛,怎能似唐玄宗晚年昏庸?再者,紀萬里也不似安祿山,他……” 范垂文打斷道,“是啊,安祿山為‘雜胡’,通曉六國蕃語,秉性巧黠,后又自請為楊貴妃‘養兒’,紀萬里自不可比?!?/br> 彭平康瞇了瞇眼,“范大人的話說得可真妙啊,”他斜了斜嘴角,“只是范大人方才還說,對紀萬里不予置評呢?!?/br> 范垂文悠悠道,“我方才說,對周大人參不參紀萬里不予置評,但對紀萬里此人,我還是能論一論的?!狈洞刮碾m然說著要論一論紀鵬飛,卻轉而又接上先前的話題,“讀《舊唐書》的時候,我總是在想,李晉公嫉賢妒能不假,安祿山心懷不軌也是真,但楊國忠已是權傾朝野,深得唐玄宗寵信,他為何要在根除李晉公的勢力后,一力剪除安祿山呢?” 彭平康笑了笑,轉過頭去看宋圣哲,“范大人的借古諷今,我聽不懂,不知宋大人可聽懂了么?” 宋圣哲抿了抿唇,“范大人通今博古,遇事就必得想深一層。范大人的借古諷今,我常常也是聽不懂的,彭大人問我,可是問錯了人了?!?/br> 彭平康“哦”了一聲,“是么?宋大人是第一甲的進士,竟也聽不懂范大人的借古諷今,可見范大人想得實在是有些太深了?!?/br> 范垂文對兩人笑笑,看向了周胤緒,“周大人可聽懂了嗎?” 周胤緒垂下眼簾,“范大人是說,若是紀萬里當真‘通敵賣國’,‘意圖謀反’,便會有人借此生事,效仿昔年馬嵬坡兵變,誅殺……” 宋圣哲咳嗽一聲,打斷道,“周大人初來乍到,在范大人面前就越過我去了,往后周大人再說我學問好,我可是不認的啊?!?/br> 周胤緒清了清嗓子,半開玩笑道,“范大人聽見了罷?我要再往下說,宋大人便要誤會了我,以為我對他的恭維話全是假奉承呢?!?/br> 范垂文看向彭平康,“周大人已經聽懂了,彭大人可明白了嗎?” 彭平康掃視了一圈面前三人,笑了一下,“昔年安祿山意圖謀反時,可沒料到馬嵬坡兵變這一節,”他頓了頓,又道,“他只是與楊國忠不合罷了,就這么簡單?!?/br> 范垂文道,“是啊,所以方才我就說了,紀萬里此人,絕不能比安祿山?!彼诉^茶碗,卻發現茶已經涼了,“若是安祿山處在紀萬里的位置上,還不等周大人去參他,就舉兵謀反了?!?/br> 周胤緒微微一驚,抬眼看向范垂文,“范大人的意思是……” 范垂文把涼了的茶擱回桌上,“周大人不必再問我了,事關國家,周大人參不參紀萬里,我不予置評?!?/br> —————— —————— 1“南山白額虎”、“不足縛也”和“羅鉗吉網” 李林甫擔任宰相時,欲大肆打擊政敵。京兆尹蕭炅舉薦京兆法曹吉溫,稱其善于治獄,李林甫大喜。吉溫常道“若與能夠賞識我的人,南山白額虎我也能捉住?!焙贾萑肆_希奭,好用酷刑,也被李林甫由御史臺主簿升遷為殿中侍御史。二人掌管刑獄,幫助李林甫打擊異己,只要落在他們手中,無人能逃脫厄運。時人稱之為“羅鉗吉網”。 《資治通鑒》及溫為萬年丞,未幾,炅為京兆尹?!了炫c盡歡,引為法曹。及林甫欲除不附己者,求治獄吏,炅薦溫于林甫;林甫得之,大喜。溫常曰“若遇知己,南山白額虎不足縛也?!睍r又有杭州人羅希奭,為吏深刻,林甫引之,自御史臺主簿再遷殿中侍御史。二人皆隨林甫所欲深淺,鍛煉成獄,無能自脫者,時人謂之“羅鉗吉網“。 2“一雕挾兩兔” 唐玄宗任命張九齡、裴耀卿、李林甫三人為宰相。就職之時,張九齡、裴耀卿都彎腰趨進,表現的非常謙遜。而李林甫則站在二人中間,態度極其傲慢,眉目間流露著得意的神情。時人都驚嘆“這是一雕挾兩兔啊?!北扔魅瞬⒘酗@位,一人勢盛而兩人受其挾制。 《新唐書》初,三宰相就位,二人磬折趨,而林甫在中,軒驁無少讓,喜津津出眉宇間。觀者竊言“一雕挾兩兔?!?/br> 3“立仗馬” 李林甫擔任宰相十九年,獨攬朝政,蒙蔽皇帝耳目。他曾召集諫官,對他們說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上,群臣順從圣意都來不及,還需要什么諫論?你們難道沒見過那些立仗馬嗎?它們整日默不作聲,就能得到上等的糧草飼養,但只要有一聲嘶鳴,就會立即被剔除出去。就算后來想不亂叫,也不可能再被征用?!睆拇?,朝中諫官無人再敢直言諫爭。 《新唐書》林甫居相位凡十九年,固寵市權,蔽欺天子耳目,諫官皆持祿養資,無敢正言者。補闕杜璡再上書言政事,斥為下邽令。因以語動其馀曰“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不暇,亦何所論?君等獨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芻豆;一鳴,則黜之矣。后雖欲不鳴,得乎?”由是諫爭路絕。 4“劉表?!焙汀按蠖鵁o用” 桓溫北伐經過淮泗時,與屬下僚屬登上船樓,遙望中原,感嘆道“神州淪陷,中原化為廢墟,王衍等人難逃罪責?!痹陞s道“國家命運本來就有興有廢,又怎能說是王衍等人的過錯呢?!?/br> 桓溫聞言色變,道“我聽說從前劉表有一只千斤重的大牛,吃的草料豆餅十倍于常牛,但載重走遠路,還不如一只羸弱的母牛。魏武帝進入荊州,就把它殺了犒勞軍士?!彼菍⒃瓯茸鞔蠖鵁o用的劉表牛。滿座賓客無不駭然。 《晉書》于是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袁宏曰“運有興廢,豈必諸人之過!“ 溫作色謂四座曰“頗聞劉景升有千斤大牛,啖芻豆十倍于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荊州,以享軍士?!耙庖詻r宏,坐中皆失色。 5“李晉公威服安祿山” 安祿山初見李林甫時,仗著皇帝寵信,神色倨傲。李林甫不動聲色,當著他的面召見王鉷。當時王鉷與安祿山都是御史大夫,而權勢僅次于李林甫,但在李林甫面前卻卑詞趨拜,態度恭謹。安祿山被李林甫的威嚴所懾服,態度也逐漸恭謹。他平時飛揚跋扈,對朝中公卿多有侮慢,但卻唯獨忌憚李林甫。 李林甫每次與安祿山交談,都能猜透他的心思并搶先說出,讓安祿山驚懼不已,即使數九寒冬也會惶恐得汗流浹背,不敢有絲毫隱瞞。安祿山返回范陽后,每次劉駱谷從長安回來,他都會問“十郎說了些什么?”聽到美言則心中歡喜。如果李林甫說“告訴安大夫,讓他老實一點!”安祿山便會拍著床榻,憂愁懼怕的道“哎呀,我死定了!” 《資治通鑒》祿山與王鉷俱為大夫,鉷權任亞于李林甫。祿山見林甫,禮貌頗倨。林甫陽以他事召王大夫,鉷至,趨拜甚謹,祿山不覺自失,容貌益恭。林甫與祿山語,每揣知其情,先言之,祿山驚服。祿山于公卿皆慢侮之,獨憚林甫。 每見,雖盛冬,常汗沾衣。林甫乃引與坐于中書廳,撫以溫言,自解披袍以覆之。祿山忻荷,言無不盡,謂林甫為十郎。既歸范陽,劉駱谷每自長安來,必問“十郎何言?”得美言則喜;或但云“語安大夫,須好檢校!”輒反手據床曰“噫嘻,我死矣!” 6“口蜜腹劍” 李林甫擔任宰相,對于才能功業在他之上而受到玄宗寵信、威脅到他相位的的官員,一定要想方設法除去,尤其忌恨以文才仕進的。他表面和善,言語動聽,卻在暗中陰謀陷害。世人都稱他是“口有蜜,腹有劍”。 《資治通鑒》李林甫為相,凡才望功業出己右及為上所厚、勢位將逼己者,必百計去之;尤忌文學之士,或陽與之善,啖以甘言而陰陷之。世謂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劍”。 7“勢已然,可奈何” 李林甫的兒子李岫擔任將作監,見父親權勢熏天,擔心盈滿為患,憂慮不已。一次,李岫隨父游園,看到一個役夫拉著一輛重車走過,趁機跪倒在地,哭著對父親道“大人久居相位,樹敵甚多,以致前途滿是荊棘。一旦禍事臨頭,想跟他一樣恐怕都不可能?!崩盍指救徊粯?,嘆道“形勢依然如此,又有什么辦法?” 《新唐書》子岫為將作監,見權勢熏灼,惕然懼,常從游后園,見輦重者,跪涕曰“大人居位久,枳棘滿前,一旦禍至,欲比若人可得乎?”林甫不樂曰“勢已然,可奈何?” 8“月堂” 李林甫府中有一個形如偃月的廳堂,名為月堂。他每次要構陷大臣,都要在堂中苦思中傷之法。如果他高興地走出來,那就意味著被構陷的人要家破人亡。 《新唐書》林甫有堂如偃月,號月堂。每欲排構大臣,即居之,思所以中傷者。若喜而出,即其家碎矣。 9“唐玄宗幸蜀時,嘗評眾宰相” 安史之亂時,唐玄宗在cd曾與給事中裴士淹談論宰相。他提到當時被肅宗委以平叛重任的房琯,道“房琯平定不了叛亂。如果姚崇尚在,叛亂早就平定了。宋璟則是沽名賣直之人?!倍笥謱λ性紫嘁灰稽c評。當提到李林甫時,玄宗道“李林甫妒賢嫉能,無人能比?!迸崾垦统脵C道“陛下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讓他當這么久的宰相?”玄宗默然不語。 《舊唐書》帝之幸蜀也,給事中裴士淹以辯學得幸。時肅宗在鳳翔,每命宰相,輒啟聞。及房琯為將,帝曰“此非破賊才也。若姚元崇在,賊不足滅?!敝了苇Z,曰“彼賣直以取名耳?!币驓v評十余人,皆當。至林甫,曰“是子妒賢疾能,舉無比者?!笔垦鸵蛟弧氨菹抡\知之,何任之久邪?”帝默不應。 10“屢次進言‘祿山必反’” 右相楊國忠多次對唐玄宗說安祿山一定會叛亂。753年,唐玄宗派中官輔趚琳去偵察,他接受了安祿山的賄賂,回來后大講安祿山忠心耿耿。楊國忠又對唐玄宗說“召他進京,他一定不會來?!毕铝钫僖?,他卻來了。754年正月,安祿山到華清宮拜見唐玄宗,乘機哭著說“我是外族人,不識漢字,皇上越級提拔我,以致楊國忠想要殺我?!碧菩趯λ佑H密寬厚,于是任命他為左仆射的高官,才讓他離去。 《舊唐書》楊國忠屢奏祿山必反。十二載,玄宗使中官輔璆琳覘之,得其賄賂,盛言其忠。國忠又云“召必不至”,洎召之而至。十三載正月,謁于華清宮,因涕泣言“臣蕃人,不識字,陛下擢臣不次,被楊國忠欲得殺臣?!毙谝嬗H厚之,遂以為左仆射,卻回。 11“雜胡”,“通六國蕃語”,“自請為楊貴妃‘養兒’” 《舊唐書》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本無姓氏,名軋犖山。母阿史德氏,亦突厥巫師,以卜為業。突厥呼斗戰為軋犖山,遂以名之?!伴L,解六蕃語,為互市牙郎。 《舊唐書》數公皆信臣,玄宗意益堅不搖矣。后請為貴妃養兒,入對皆先拜太真。玄宗怪而問之,對曰“臣是蕃人,蕃人先母而后父?!毙诖髳?,遂命楊銛已下并約為兄弟姊妹。 12“馬嵬坡兵變”的主謀是有爭議的。 有一種觀點,是說馬嵬坡兵變是太子李亨趁安祿山謀反,策劃了兵變,誅殺楊氏,趁機奪權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