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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庶帝在線閱讀 - 第一百四十四章 田賦折納

第一百四十四章 田賦折納

    兩人相對著靜默了片刻,彭平康輕笑一聲,打破沉默,“方才還說是來陪周少尹吃酒尋樂的,這會兒卻是掃了興了,待會兒我便多敬周少尹一杯,如何?”

    周胤緒沒答,又沉默了少頃,他才開口輕聲道,“不對?!?/br>
    彭平康眉毛一挑,“什么不對?”

    周胤緒道,“盛德宗時,圣上也嘗任地方官,”他頓了一下,見彭平康沒有立刻反駁,便接著道,“圣上任地方官時,也強推‘田賦折納’?!?/br>
    彭平康道,“是,確實如此?!?/br>
    周胤緒道,“既然圣上精通庶務,必然知道‘折納’之害?!?/br>
    周胤緒說完這句話后,努了努嘴,沒有說下去。

    彭平康看著周胤緒欲言又止的樣子,笑道,“‘折納’也非全無益處?!彼J真道,“周少尹且細想,胥吏征稅時取數于市價三倍之多,這多出來的一份……他能全部吃下嗎?”彭平康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他就是全吃下了,消化得了嗎?”

    周胤緒道,“可胥吏橫行鄉里,確是實情?!?/br>
    彭平康玩味道,“周少尹若是瞧哪個胥吏不順眼了,盡可以打殺了去,鄉間富戶多子,大宗大族更是男丁充足,少一個為非作歹的胥吏,想來也無人喊冤?!?/br>
    周胤緒覺得彭平康話里的意思有點不對,“即使胥吏為非作歹,也該請了人證物證,發刑獄審勘才對,如何能因我一人之見,就決斷打殺之事呢?”

    彭平康道,“請了人證物證,就該按律法裁判,周少尹便說說,這征稅的胥吏,究竟犯了東郡的哪條法呢?”

    周胤緒一怔,立刻反應過來,道,“彭都督的意思,是說鄉間胥吏行此盤剝之舉,是奉了……”

    彭平康截斷周胤緒道,“我可沒這么說,我只是說,裁判胥吏不易,如此而已?!?/br>
    周胤緒又思考了一下,“那這‘折變’所得的厚利,鄉間胥吏即使吃不下,卻也不妨礙他含在嘴里?!?/br>
    彭平康笑著搖了下頭,“他若含在嘴里,便會引來一群人去撬他的嘴,倒不如先交上去,這一交,讓上頭的得了意,自會割下一塊來給他?!彼馕渡铋L道,“鄉間有這樣一句俗語,‘財便是命’……”

    周胤緒下意識接口道,“……‘但畢竟命重于財’?!?/br>
    彭平康道,“因此,我勸周少尹一句,拿人性命的話,往后還是不要說了?!彼朴频?,“斷了一兩個小吏的生路倒不要緊,但要是斷了財路,不說周少尹無法再自處,那周太師在圣上面前,也會被落了面子?!?/br>
    周胤緒到了此刻,才發覺東郡吏治的黑暗面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他喃喃道,“謝彭都督提醒,此話,我記下了?!?/br>
    彭平康看著周胤緒有些失神的樣子,嘴角輕輕一揚,又道,“尤其,現下正值籌備發兵之際,圣上對秋賦的征收,也會更加重視罷?!?/br>
    周胤緒道,“是啊……沒了‘折變’,又如何籌備軍餉呢?”

    彭平康道,“軍餉確是重中之重?!?/br>
    此時,周胤緒卻皺起了眉頭,道,“還是不對?!?/br>
    彭平康道,“哪里不對?”

    周胤緒道,“今年是豐年,糧價低落,‘高取低支’,自可緩減財政;可若遇上了兇年,糧價高漲之時,再行‘折變’,豈不致府庫虧空?”他一邊說,一邊思考道,“有道是,‘錢糧盡在民間’,若是在兇年之時,再以三倍之數斂取,恐生民變??!”

    彭平康道,“周少尹且安心,圣上仁德,遇上了兇年,定會恩準減免賦稅的?!?/br>
    周胤緒今天算是徹底對“仁德”這個詞有了新的認識,他深吸了一口氣,“可圣上即使下旨減免,最終得利的,也是擁田之主。那些佃農,即使遇了災,卻還是要向田主上交田租與勞役……”

    彭平康道,“這點,周少尹其實也不必擔憂,有道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瑯州鄉間田主富裕,定會照拂田間佃農的?!?/br>
    周胤緒覺得心口發堵,他又默然片刻,開口道,“待會兒,彭都督必得陪我多飲一盞?!敝茇肪w露出一點苦笑,“彭都督的這席話,說得我都難以下咽了?!?/br>
    彭平康“喲”了一聲,趕忙擺了擺手,笑道,“周少尹千萬別這么說,若是被周太師聽見了,還以為我是故意說這篇話來讓周少尹吃不下飯呢?!彼{笑道,“回頭要是周少尹清減了,周太師或以為是我害的,那可怎么好呢?”

    周胤緒瞇起了眼,“怎么彭都督總以為,家父會誤解彭都督害我呢?”

    彭平康笑著半真半假道,“還能為何?全因我自己心虛,唯恐說了什么不妥的話,讓周少尹聽進心里去,誤了我的意倒無妨,要是讓周少尹在瑁梁跌了跟頭,那就成我的不是了?!?/br>
    周胤緒道,“彭都督說的,均是民生實情,有何不妥?”他想了想,又笑道,“再者,方才文好德說了,今天你我說的話,都算作他說的,就是有不妥,也是文好德不妥,與彭都督何干?”

    彭平康也笑道,“好,那就都算作文好德說的,他既攬了這干系,你我也該承他的這份情?!彼D了頓,又佯嘆道,“平心而論,文好德也有他的難處,文經登在定襄風光,他在瑯州,也不得不為文經登支架左右?!?/br>
    周胤緒道,“文好德的心思,我也能體會,只是他方才那一問,實在是……”周胤緒皺起了眉頭,“有些唐突?!?/br>
    彭平康道,“是啊,連酒都沒喝上一盞,就問及上邶州一事,難怪周少尹覺得唐突?!?/br>
    周胤緒其實不清楚上邶州的事情,但他還是沒開口細問,而是打趣道,“我怕就怕,一會兒文好德喝了酒,又將說出什么我無法應承的大事來,那可如何是好?”

    彭平康道,“文好德的嘴里,哪能說出什么連周少尹都無法應承的大事?”他頓了頓,道,“他說的,不過都是些荒唐事罷了?!?/br>
    周胤緒不動聲色地問道,“我卻不知,還有什么事,比‘任意車’更荒唐?”

    彭平康微微一笑,“確有一件,方才周少尹去廁軒時,文好德與我攀談起來,說他聞聽上邶州經略使紀萬里借轉賣投獻土地收受木速蠻賄賂,蓄意通敵賣國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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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賦折納”問題是明晚期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在張居正改革的時候,折納弊端一下子暴露無疑,但是平心而論,折納問題的責任不能全部推到張居正一個人頭上,因為張居正改革“一條鞭法”的初衷確實是想為老百姓做點好事。

    因為明晚期的時候,朱元璋一開始設定的那套鄉村賦稅規則瓦解了,鄉村又變成被宗族與鄉紳壟斷了,胥吏又出來害老百姓了,老百姓交糧,必定會受胥吏盤剝,各種苛捐雜稅,因為錢糧并行,政府無法管控經濟市場。而如果折銀交稅呢,底下的胥吏就沒辦法公開作弊了,因為銀子的重量是可以具體衡量的。

    還有就是明政府晚期的時候,由于土地兼并嚴重,中央的財政已經變得困難了,如果田賦折銀,可以增加政府的財政供應能力,具體手段是,提高折銀價,讓價格高于糧食發放價,產生差價,增加財政增量,這樣的經濟手段是貫穿明后期的,并不是從張居正開始的。

    但后來張居正改革的時候,加大折銀范圍和數量,并不斷提高折價,其折價與糧價之間形成巨大的落差。

    比如,“江南米價不過三錢……萬歷八年題準,改折白米每石折銀一兩,糙米一石折銀九錢,又每石加腳耗銀二錢……今米一石折銀一兩二錢,江南米價至賤,是一石之價,幾費民間米四石矣……臣考光祿寺所派順天等八府及山東、河南等處,如每細粟米一石折銀一兩,赤豆每石折銀一兩四錢,芝麻每石折銀一兩三錢五分,小麥每石折銀一兩,諸如此類,悉費民間三石,而內庫之折更有加焉?!保ㄚw用賢《議平江南糧役疏江南糧役》)

    這道奏疏是在說張居正的折銀價定得太高,比方說市價03兩一石的米,他卻以12兩一石的價格向農民征稅,致使老百姓費米三、四石才能完正糧一石。這就是說,通過折銀方式,政府在田賦元額不變的情況下,可以獲得3到4倍財政增量。

    再比如,“山鄉地額幾復國初之舊,而糧則以(萬歷)九年實征為則……俱以一兩為折,其是民間三石粟始辨一石糧……大同近邊,原征本色,邊地米豆價髙及議折征,即依時估,故征則尤重。若內地存留亦以一兩為額,則壬寅、癸卯間比大同而題增者耳?!保◤埶木S《復辛順庵三》)

    這里的“山鄉”是張四維的老家山西芮城,萬歷九年清丈以后,便按比較高的新糧則征收,這本來已經增加了老百姓負擔。再有,當時其家鄉的粟米價每石僅03兩,而折銀則是每石1兩,故折銀價比市價高出了2倍,由此國家財政可增量至3倍,形同“題增”。

    因為稅糧折銀所能產生的財政增加空間,完全取決于糧價與折銀價的對比,所以,張居正當國時期,糧價為明代中后期最低的時段,而折銀價基本上按常制或高于常制來推行,故其盈利最多。

    而到了明末,情況發生了變化,稅糧折銀價依然按常制來推行,但由于災荒頻繁,米價急劇上升,軍士月糧折銀隨之不斷飆升。

    比如,天啟三年,“今關門之兵,亦止十余萬耳,而月餉乃至二十二萬二千三百有奇,關門月糧已議至一兩八錢,遞至寧前則又量增,而薊密新募之兵月糧,亦倍于舊”(《明熹宗實錄》)

    而在萬歷初期,遼東軍士月糧每石僅在025到04兩之間,“(萬歷)九年題準遼東兩河防守軍月糧,每名每月原給銀二錢五分,今再加銀一錢五分?!保ā睹鲿洹肪?1)

    也就是說,在萬歷九年以前,軍士月糧每石折銀僅025兩,到九年時才上升到04兩。

    遼東軍糧多數于山東起運,臨清、德州等倉糧的折價,自嘉靖以來一直是每石08兩,“歲輸臨清、德州二倉糧……改折僅以八錢”(黃克纘《數馬集》卷48)

    但到天啟四年,山東粟米時價每石08到09兩,加上運輸費,到山海關時已達每石12兩,于是出現大規模的虧空。

    “內稱關門月需餉銀二十萬,每至夏月外解短少,今五月以前尚能茍完,五月以后新舊二庫俱空……每米一石可值銀一兩二錢,關門本色每兵月支五十,作銀四錢……其值非僅值四錢也……欲全給月半本色,以抵折色之數,每兵每月該銀一兩八錢,月半該銀二兩七錢。支本色仍以每石八錢計算,一兵便應支米三石三斗七升五合,每石虧價四錢,每兵便約虧價一兩六錢?!保ó呑試馈蛾P門本色有限部議全支可虞疏》)

    根據這份奏疏,當時軍士月糧每石折銀08兩,政府發本色時亦是按每石08兩折算發給,與實際價值相差04兩,故發本色,政府每石虧04兩,入不敷出。若以每石08兩折銀發放,軍士一個半月輒要虧16兩,軍隊苦不堪言。

    也就是說,在高糧價下,折銀征收導致的財政虧空是必然的,然而天啟崇禎的時候,正好進入小冰河期,災害一多,糧價高漲,政策上卻持續張居正時期的稅糧折價,最終導致中央財政的耗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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