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鄉間酷比
周胤緒到瑁梁的第一天就發現當官遠遠比自己想象得要復雜。 他在新的府邸里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沒有人送帖子過來,接風宴的消息更是一點兒都沒有。 周胤緒十分不安,畢竟再怎么說,他也是周惇的兒子,不管其他同僚有什么背景,也不可能這樣忽視他。 排除故意讓自己坐冷板凳的可能,周胤緒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范垂文和宋圣哲有更為棘手的事情要做,而且這件事遠遠比接待自己重要得多。 因此,周胤緒第二天便起了個大早,連官轎都沒坐,直接坐了自己的轎子趕到瑁梁府衙。 沒想到的是,周胤緒就在府衙門口碰上了正要下鄉的范垂文和宋圣哲。 所幸三人都穿了官袍,在微亮的天光中還不致錯認。 三人剛互相見了禮,還沒互通姓名,范垂文便道,“周大人,車上再細說罷,天全亮之前,我們得趕到地方呢?!?/br> 周胤緒立刻點頭應是。 三人便上了官車。 車走動后,三人才又互通了姓名。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來得巧,今兒去的鄉縣不遠,我們才坐的車,前幾回都須騎馬呢?!?/br> 周胤緒雖然沒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一張口就先夸,“范大人與宋大人真是勤政愛民,府官親自下鄉體察民情,真可謂是‘質粹言無玷,官清政有方’?!?/br> 范垂文苦笑著擺擺手,“情勢所迫而已,擔不得周大人這句夸贊?!?/br> 周胤緒問道,“何事所迫?” 宋圣哲道,“正是為了征召民夫一事?!?/br> 周胤緒問道,“莫非是名目不齊?” 宋圣哲的笑容有些微妙,“名目總歸是齊的,周大人無須擔心?!彼戳朔洞刮囊谎?,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便進一步解釋道,“只是鄉間胥吏貪酷,因而才須下鄉巡視?!?/br> 范垂文道,“學校、田野、戶口、賦役、訟獄、盜賊之六事者,乃國朝督察守令之令典,而現時開戰在即,這‘錢谷詞訟’自然最為要緊??h官憚于降罰,難免對胥吏‘酷比’稍加寬容?!?/br> 宋圣哲道,“既有府官下鄉坐鎮,鄉間胥吏也不敢太過任性妄為?!?/br> 周胤緒皺了皺眉,“宋大人所說‘太過妄為’,究竟是何意?” 范垂文咳嗽一聲,“周大人剛從定襄而來,恐不知西北民風彪悍?!彼辶饲搴韲?,“鄉間胥吏為追征賦役,常用‘風攪雪’、‘打蘿拐’、‘腦箍’、‘拶指’……”他看了看周胤緒不解的神色,細釋道,“用竹板交雜而笞,名‘風攪雪’;判璽扣民足踝,名‘打蘿拐’;以索束頭,二木如拳抵其,一絞則睛出寸余,名‘腦箍’……” 范垂文的話未說完,周胤緒就倒吸了一口涼氣,“竟這般慘無人道!” 宋圣哲道,“鄉間催科,概莫如此,胥吏雖用重刑不以酷論,早已蔚然成風?!?/br> 范垂文道,“胥吏貪賄,亦成常例,用比索賄,用賄銷比,誨人貪虐,可謂是敲骨吸髓,鄉間因有‘五色鈞簽飛百道,一行朱字動千金’之謠?!?/br> 周胤緒不解道,“既然胥吏如此暴虐,換了便是,兩位大人何必親自下鄉督監?” 宋圣哲意味深長道,“換吏容易,征賦更難?!?/br> 周胤緒一怔,“如何這等說來?” 范垂文和宋圣哲都不答,未幾,范垂文開口道,“也有那等‘貓鼠胥吏’,情知再無法征科齊滿,就掛印而去,如此一來,便罰無可施。因此,此番下鄉,亦有監督胥吏盡職之責?!?/br> 周胤緒道,“我赴任之前,聽聞瑯州富裕,瑁梁更是西北首善之地,卻不知鄉間民生竟艱難至此?!?/br> 宋圣哲道,“瑯州城鎮富裕不假,鄉間卻是,”他吸了吸鼻子,“不同情景了?!?/br> 周胤緒想了想,皺眉道,“可若是城鎮富裕,鄉村貧乏,必然盜賊四起,流民蜂擁,而我從定襄一路而來,行至瑯州,卻未見鄉野流民,這是為何?” 宋圣哲笑了笑,“我方才說鄉間是‘不同情景’,可并未說鄉村貧乏,周大人會錯意了?!?/br> 周胤緒一愣,還來不及品宋圣哲話里的意思,宋圣哲便抬手微微掀開車窗簾子,看向窗外,“鄉間有俗言‘財便是命,畢竟命重于財’,周大人是定襄人,不解鄉村事,也是情理之中?!?/br> 此時車已行至郊外,隱隱可看到大片農田,田間有幾個孩童采了大束野花,笑著跑到耕牛身側,把花掛在牛角上。 宋圣哲見這景象,便借此扯開話題道,“這是鄉間‘為牛慶生’的七夕習俗,這在城中可見不到呢?!?/br> 周胤緒卻不愿扯開話題,于是道,“果然,瑯州鄉間并不困乏?!彼D了頓,“東郡西北的許多地方還是‘刀耕火種’呢,瑯州鄉間卻能用耕牛?!?/br> 宋圣哲沒答話,范垂文道,“用牛者或非耕牛之主,這一分‘牛米’也是一份負擔了?!?/br> 周胤緒道,“原來如此?!彼Φ?,“卻不知,瑯州鄉間的‘耕牛之主’能有幾人?” 宋圣哲放下手,朝周胤緒笑道,“周大人昨日來時,我與范大人不在府衙中,不知府衙中的小吏,可有怠慢周大人?” 周胤緒道,“府衙秩序井然,何來怠慢?” 范垂文道,“這‘流外官’最是難纏,周大人初來乍到,我和宋大人就怕小吏欺了周大人去?!?/br> 宋圣哲道,“是啊,別的不說,就這‘公使庫’的用項,就難管得很啊?!?/br> 周胤緒微笑道,“兩位大人治下嚴謹,并沒有這樣的事呢?!彼D了頓,似不經意道,“不過昨日我偶然說了一句瑯州買不到定襄慣喝的茶,府衙中的小吏就包了三盒茶予我,這不算是假公濟私罷?” 宋圣哲道,“州府公使庫本就是專饋士大夫,支取見任官供給的。再者,周大人來此赴任,正是忙碌的時候,連接風宴都來不及擺上一擺,就是拿了三十盒、三百盒茶去,我與范大人,還要道一聲‘怠慢’呢?!?/br> 周胤緒忙擺手笑道,“我就是大肚彌勒佛,也灌不了三十盒、三百盒茶啊?!?/br> 宋圣哲抿嘴笑了起來,“俗話說‘大人有大量’,周大人還是別把話說得太滿了?!?/br> 范垂文也笑了,“西北喝茶的法子,確與東邊不同,但也別有意趣呢?!?/br> 周胤緒道,“我剛來,就喝過一杯了,只是這其中的滋味,到底卻還沒品透?!?/br> —————— —————— 1《重修莒志》卷26《經制志·財政·田賦》“潘公鎏比逋于演武場,用竹板交雜而笞,名“風攪雪”判璽扣民足踝,名“打蘿拐”。yin刑而墨飽篋,用譎逃去。萬歷初,金溪劉子汾……更為酷刑。堂上用腦箍,其法以索束頭,二木如拳抵其,一絞則睛出寸余,人立斃,以水漬之,良久始蘇。同捕衙拶指,竹板判以二皮鞭束為一,鞭臀比糧,日歷四衙,嘗各刑具,皮盡見rou,rou盡露骨,每驅逐出入,以重鐵索穿系于頭,手足并行,腥臭四撲,痛甚不能前者,官役以足促其瘡,以索頓項……于是斃刑杖者,尸積城隍廟后,可筑京觀……民謠曰:八百冤魂朝上界,三千黎庶散他鄉。是時冤死豈止八百……入其境內,百里無煙?!?/br> 2林希元:《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9《贈郡侯西川方公朝覲序》“學校、田野、戶口、賦役、訟獄、盜賊之六事者,乃國朝督察守令之令典” 3辛升:《寒香館遺稿》卷3《世變十更·縣令》“世局于今又一更,為民父母虎狼心。鞭笞只做rou鼓吹,痛苦如聞靜好音。五色鈞簽飛百道,一行朱字動千金?!?/br> 4劉時俊:《居官水鏡》卷1《征收之法·緩舊逋》“用比索賄,用賄銷比?!?/br> 5吳煥:《請撫恤三秦疏》“考成之法,以課群吏……其不肖者,明知考滿無望,貓鼠吏胥,惟祈稍潤橐以去?!?/br> 6“刀耕火種”先以石斧,后來用鐵斧砍伐地面上的樹木等枯根朽莖,草木曬干后用火焚燒。經過火燒的土地變得松軟,不翻地,利用地表草木灰作肥料,播種后不再施肥,一般種一年后易地而種。 7牛租亦稱“牛米”,中國舊時租用耕牛的費用,因為一般老百姓其實是買不起牛的。宋永亨《搜采異聞錄》“今觀吾鄉之俗,募人耕田,十取其五;而用主牛者,取其六,謂之牛米。蓋晉法焉?!本褪钦f牛米要多收一分利啊。 8文中“酷比”是借鑒明末張居正改革之后的情況。 順便說一下張居正改革中的“考成法”。 “近年以來正賦不虧,府庫充實,皆以考成法行,征解如期之故?!保ā睹魃褡趯嶄洝肪?11) “考成法”里面比較重要的一條就是“賦役完欠”,如果官員收不滿這個賦稅和徭役,就會降級或者削職。 明初的時候,朱元璋這個真·寒門出身對賦稅徭役的收斂是有意放寬的“錢糧盡在民間,征斂不足,其頑在民,何嘗即責有司”(朱元璋:《大誥》,“設立糧長第65”),所以地方官拖欠賦役的懲罰總體比較松,老百姓過得還可以。 但隨著明代土地兼并越來越嚴重,中央財政愈來愈緊張,其標準不斷提升,至張居正的“考成法”而達到頂峰?!安榈眉尉溉荒?,未完五分以上者,住俸督催。三十四年,未完四分者,降俸矣。三十七年未完三分者,住俸矣。隆慶五年,則完不及八分者住俸,又議帶征矣?!保ā毒搓惸┳h以備采擇以禆治安疏時政五事》) 到萬歷二年,因張居正的推動,便議定:“除完納八分……仍照例每年帶征二分?!奔丛黾拥健笆帧辈拍芸紳M。 至萬歷四年,又規定:“見年應征錢糧完數不及九分,府州縣掌印管糧官,照例降調?!背酥膺€要帶征二分(《明神宗實錄》卷52) 所以最后就變成“以九分為及格,仍令帶征宿負二分,是民歲輸十分以上也?!保ā睹魇贰肪?27《蕭彥傳》) 即增加到“十一分”才能考滿,這就是鼓勵地方官員橫征暴斂了。 結果,在張居正的嚴酷考成法之下,全國出現了大規模的酷比現象,許多老百姓被官府收刮得家產盡絕、鬻妻賣子,以至于在流亡途中,依然“形似失巢之鳥,苦如游釡之魚”(《萬歷疏鈔》卷1《圣治類》) 皇帝知道嗎?皇帝是知道的,從萬歷到崇禎,都是知道考成法帶來的“酷比”的,但是沒有辦法,不用考成法,賦稅徭役上不來。 《明神宗實錄》卷52“近因行考成之法,懼或降罰,遂不分緩急,一概嚴行追并……咸謂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致百姓流離失所,朕甚憫之?!?/br> 張居正更是公然說:“夫均徭、賦役、里甲、驛遞,乃有司第一議,余皆非其所急也。四事舉則百姓安,百姓安則邦本固?!保ā稄執兰肪?5《答保定巡撫孫立亭》) 到萬歷七年以后,張居正的考成法影響太壞了,已經難以為繼,所以不得不“一體蠲免”,后來張居正就被反攻倒算了,可是當明神宗去世后,便有人鼓噪為張居正正名,此事終于在天啟元年得以實現,隨后便恢復張居正的考成法。 然而,天啟以后東林黨全師于張居正,酷比問題立刻變得十分突出,“郡縣催科苛政,無一事不入考成。官于斯土者,但愿征輸無誤,以完一己之功名,誰復為皇上念此元元者哉!”(《瞿式耜集》卷1《清苛政疏》) 至崇禎,考成之苛刻愈演愈烈,故王夫之言:“溫體仁全師江陵之術而加甚焉?!保ㄍ醴蛑?《黃書噩夢》)“自是考選將及,先核稅糧,不問撫字,專于催科,此法制一變也?!保ā睹魇芳o事本末》卷72《崇禎治亂》) 其實,張居正之所以改革成功的一個很大因素是,張居正在位的時候正好是風調雨順的時期,由于連年豐收,加之當時財政收入激增而貯備大量的白銀,引起白銀流通不足,兩者相加,致使米價超低。 結果到了天啟、崇禎時期,遇上小冰河時期,旱災水災頻發,卻還是完全師法張居正的考成法,結果卻是“逋負山積”,導致了明末大亂。 9宋王栐《燕翼詒謀錄》“祖宗舊制,州郡公使庫錢酒,專饋士大夫入京往來與之官、罷任旅費。所饋之厚薄,隨其官品之高下、妻孥之多寡。此損有余補不足,周急不繼富之意也?!惫箮煸谒未褪菍倭攀看蠓虻囊环N隱性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