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單刀赴會
紀鵬飛走進了獅城一座酒樓的雅間。 他穿著漢人男子常穿的便服,袖子寬大得很,推門的時候,他不由拿手攏了攏袖子,怕沾上了灰。 紀鵬飛推開門,見屋里已擺了席,桌后坐著的男子穿著白色長袍,頭纏方格頭巾,全然是木速蠻的模樣,但細看五官,還是能看出明顯的漢人特征。 那男子站了起來,笑吟吟地朝紀鵬飛伸出了手。 紀鵬飛清楚,這是木速蠻男子之間的見面禮,先握手再貼面,以示友好。 紀鵬飛對那男子笑笑,先合上了門,轉過身來,卻朝他作了個揖。 男子收回了手,卻也沒回揖,而是道,“阿萊空,薩拉姆?!?/br> 紀鵬飛直起身,道,“阿達西,亞克西?” 男子臉色變得有些微妙,笑意卻沒褪,“紀大人對大食語頗為精通啊?!?/br> 紀鵬飛微微傾了傾身,“沙斐格斷事謬贊了,我的大食語再好,也比不上沙斐格斷事的漢語?!?/br> 沙斐格臉上的笑掛不住了,“紀大人既然精通大食語,自然也該明白我的大食名‘沙斐格’在漢語中是何意罷?” 紀鵬飛道,“我倒更好奇沙斐格斷事的漢名是什么?!?/br> 沙斐格徹底沉下了臉,“紀大人有些得寸進尺了?!彼⒅o鵬飛,“我與紀大人都是漢人,不過國籍和信仰不同,紀大人何必如此無禮?” 紀鵬飛道,“《古爾阿尼》中的‘艾達卜’只要求木速蠻,我這樣的‘卡菲倫’可不懂大食教的‘禮’?!?/br> 沙斐格吸了一口氣,打了個圓場,“無妨,大食教對異教徒十分寬仁,《古爾阿尼》有云‘我不崇拜你們所崇拜的,你們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會崇拜你們所崇拜的,你們也不會崇拜我所崇拜的;你們有你們的報應,我也有我的報應’?!?/br> 紀鵬飛道,“《古爾阿尼》亦云‘否認我的跡象而且加以藐視者,是火獄的居民,他們將永居其中’?!奔o鵬飛瞥了眼沙斐格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輕笑道,“依大食教的報應說,‘卡菲倫’該進‘火獄’,而我卻向往‘大羅天’。如此說來,我在沙斐格斷事面前,注定是無禮的?!?/br> 沙斐格冷冷道,“紀大人咄咄逼人,意欲何為?” 紀鵬飛淡淡道,“我只是按照儒家道教的禮節行事罷了?!?/br> 沙斐格盯著紀鵬飛看了一會兒,忽而一笑,“好,好,紀大人果然是位守節的君子?!彼撕笠徊?,朝紀鵬飛行了半揖,爾后朝紀鵬飛作了個手勢,“紀大人,請坐罷?!?/br> 紀鵬飛也不客氣,立刻坐到了桌子的主位上,沙斐格拿起桌上的注子把紀鵬飛面前的杯子斟滿。 紀鵬飛斜著眼道,“三勒漿?!?/br> 沙斐格斟完,在旁邊的客位坐下,“紀大人不喜歡?” 紀鵬飛道,“我只是覺得,酒注子里應放酒才對?!奔o鵬飛說著,慢慢拿起面前的杯子,“三勒漿雖類酒,但終究不是酒?!?/br> 沙斐格沒接話,而是立刻也拿起杯子,和紀鵬飛碰了杯。 紀鵬飛沒縮手,但碰完杯之后,只是端著不動,并沒有要喝凈的意思。 沙斐格見紀鵬飛不喝,自己一口吞了酒杯中的三勒漿,卻含在嘴里沒有咽下去,把空杯子朝紀鵬飛示意一下。 紀鵬飛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沙斐格手中的空杯,卻還是端著杯子不動。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突然,沙斐格收回了手,把口中含著的三勒漿又吐回了杯中。 接著,沙斐格把杯子往桌上“咚”地一放,拿起桌上的白巾子擦了擦嘴角,“紀大人,這就沒意思了罷?!?/br> 紀鵬飛也慢慢放下了杯子。 沙斐格道,“我原以為,紀大人單刀赴會,是正心誠意地想與我晤談呢?!?/br> 紀鵬飛道,“我并非魯子敬,沙斐格斷事手中亦無‘荊州三郡’,這不過是私下友晤,如何說是‘單刀會’?” 沙斐格道,“紀大人既說此為‘友’晤,那我作為朋友,便要送紀大人一份禮?!?/br> 紀鵬飛道,“沙斐格斷事方才已說我無禮,我此刻便不敢收沙斐格斷事的這份禮,否則,豈不是違了‘禮尚往來’這四個字?” 沙斐格聞言,嘆息道,“紀大人這番模樣,讓我想起了西漢李少卿,昔年……” 紀鵬飛道,“沙斐格斷事已越過‘?;健?,作了‘右校王’了,如何還說旁人是‘李陵’?” 沙斐格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頭巾,應和道,“‘吾已胡服矣’!” 紀鵬飛看著沙斐格的這番做作,面無表情道,“再者,當今圣上英明,漢武帝如何能比?” 沙斐格道,“東郡國君雖非漢武帝,可東郡亦有‘公孫敖’,紀大人且看自身處境,便知……” 紀鵬飛立刻截斷了話頭,“沙斐格斷事既已胡服,如何能擅評我東郡內政?” 沙斐格“呵呵”嘲諷道,“我為東郡旗北人時,因護國威,不能擅論國是,而今身為華傲旗北斷事官,亦不能擅評東郡內政。依這么說來,世上竟無人能評東郡了?” 紀鵬飛道,“沙斐格斷事為東郡旗北人時,為布衣百姓,百姓論國是,往往一葉障目,《商君書》嘗云‘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其言如是哉!” “而今,沙斐格斷事身為華傲地方官,掌旗北之地,效華傲國君之命,《論語》有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又怎能評我東郡呢?” 沙斐格道,“好,好,紀大人不愧是東郡科舉出身的官員,真是會說理?!彼捯粢晦D,“只不過,這東郡的事兒,往往就是不講理的?!?/br> 紀鵬飛似是敷衍,又似是調侃地說道,“是啊,我這科舉出身的‘秀才’,偏偏被分去管一群兵,可不是‘有理說不清’嗎?” 沙斐格道,“恕我直言,紀大人現在的處境,已經十分危險了。上頭有人為難紀大人,下頭百姓又怨懟紀大人,紀大人的道理,對上對下都說不通?!?/br> “東郡又即將對元昊發兵,此戰若勝,那針對紀大人的上頭就能以‘貪污軍餉’為由,立刻將紀大人緝拿斬殺;此戰若敗,為平息民間因開戰所耗費的人力財力而產生的民怨,必會將紀大人處以重罪?!?/br> 沙斐格分析完,看了看紀鵬飛,發現紀鵬飛竟然還是沒什么反應,剛想再義憤填膺地補充幾句,就聽紀鵬飛道,“沙斐格斷事就這么肯定,這仗能打得起來?” 沙斐格一怔,見紀鵬飛伸手拿過桌上那杯剛剛一口未動的三勒漿,一飲而盡,接著道,“果然,這人啊,無論是什么樣的出身,一當了官,難免就會看低百姓?!?/br> 沙斐格還想說話,就見紀鵬飛把手中的空杯朝自己這邊示意了一下,“沙斐格斷事想見我,我來了,也見了,話也都說了,還請沙斐格斷事往后秉承兩國睦鄰友好之誼,莫要再干涉我東郡內政了?!?/br> 說罷,紀鵬飛自顧自地起身,朝沙斐格再次作揖,爾后,徑直離去。 ——————————————— ——————————————— 1“阿萊空,薩拉姆”愿真主的安寧在您身上,其實就是“你好”的意思。 但是“薩拉姆”是同信仰的木速蠻之間的問候語,對異教徒的問候是“阿達西,亞克西”意思是“朋友,你好嗎”,只說是“亞克西”,不說“薩拉姆”。 2阿拉伯人的姓名正確應該是名 父名 祖父名 部落或地方,文中其實是不規范的。 3沙斐格shafiq友好的,溫和的 4“艾達卜”行為舉止 5卡菲爾(或譯卡非勒、卡斐倫)在《古蘭經》里是一個專有名詞。 《古蘭經》“不信道的人們??!我不崇拜你們所崇拜的,你們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會崇拜你們所崇拜的,你們也不會崇拜我所崇拜的;你們有你們的報應,我也有我的報應?!保?0926) 《古蘭經》“否認我的跡象而且加以藐視者,是火獄的居民,他們將永居其中?!保?36) 《古蘭經》“你們中的男子不要互相嘲笑;被嘲笑者,或許勝于嘲笑者。你們中的女子,也不要互相嘲笑;被嘲笑者,或許勝于嘲笑者。你們不要互相誹謗,不要以諢名相稱?!保?911) 所以文中紀鵬飛問“漢名”對木速蠻來講是不禮貌的 6“大羅天”位于三十六天中的天之最高位,大羅天與三清天視為一體,皆為三清尊神所統的最高天界。 7《三國志》及羽與肅鄰界,數生狐疑,疆埸紛錯,肅常以歡好撫之。 備既定益州,權求長沙、零、桂,備不承旨,權遣呂蒙率眾進取。 備聞,自還公安,遣羽爭三郡。肅住益陽,與羽相拒。 肅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請將軍單刀俱會。 肅因責數羽曰“國家區區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軍敗遠來,無以為資故也。今已得益州,既無奉還之意,但求三郡,又不從命?!?/br> 語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 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 羽cao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 備遂割湘水為界,於是罷軍。 8西漢李少卿漢武帝時期的李陵。 前99年10月,李陵奉漢武帝之命出征匈奴。11月,為主帥李廣利分兵遇到匈奴單于8萬騎兵作戰,連戰8天8夜,戰敗被圍,投降匈奴。由于漢武帝誤聽信李陵替匈奴練兵的訛傳,漢朝夷其三族,母弟妻子皆被誅殺,致使李陵徹底與漢朝斷絕關系。后來單于把公主嫁給李陵,被且鞮侯單于封為堅昆國王,做了右校王。 李陵血戰匈奴的地方是“?;健?,所以文中紀鵬飛說“越過?;健?,這是諷刺。 9“吾已胡服矣”的典故 《漢書》昭帝立,大將軍霍光、左將軍上官桀輔政,素與陵善,遣陵故人隴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 立政等至,單于置酒賜漢使者,李陵、衛律皆侍坐。 立政等見陵,未得私語,即目視陵,而數數自循其刀環,握其足,陰諭之,言可還歸漢也。 后陵、律持牛酒勞漢使,博飲,兩人皆胡服椎結。 立政大言曰“漢已大赦,中國安樂,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br> 以此言微動之。陵墨不應,孰視而自循其發,答曰“吾已胡服矣!” 有頃,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謝女?!绷暝弧盎襞c上官無恙乎?” 立政曰“請少卿來歸故鄉,毋憂富貴?!?/br> 陵字立政曰“少公,歸易耳,恐再辱,奈何!” 語未卒,衛律還,頗聞余語,曰“李少卿賢者,不獨居一國。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去戎人秦,今何語之親也!”因罷去。 立政隨謂陵曰“亦有意乎?” 陵曰“丈夫不能再辱?!?/br> 昭帝即位,大將軍霍光、左將軍上官桀輔政,他們一向與李陵很好,就派李陵過去的好友隴西人任立政等三人去匈奴招李陵歸漢。 任立政等到匈奴后,單于置酒款待,李陵、衛律都在座。 他們雖見到了李陵,但不能私下講話,便用目光向李陵示意,又幾次把佩刀上的環弄掉,趁撿環時握住李陵的腳,暗示他可以回漢朝去。 此后李陵、衛律備牛酒慰問漢使,一起博戲暢飲,他們都穿著匈奴的服裝蓄著匈奴發式。 任立政大聲說“漢朝已宣布大赦,國內安樂,陛下年少,由霍子孟、上官少叔輔政?!?/br> 想用這些話使李陵動心,李陵沉默不語,又不經意地摸著頭發說“我已成匈奴人啦!” 過了一會兒,衛律起身更衣,任立政說“少卿,你受苦了,霍子孟、上官少叔向你問好?!?/br> 李陵說“霍公與上官大人可好!” 立政說“他們請少卿回故鄉去,富貴不用擔心?!?/br> 李陵小聲對任立政說“少公,我回去容易,只怕再次蒙受恥辱,無可奈何!” 話未說完,衛律回來了,好像聽到了他們最后的話,說“李少卿賢能之人,大可不必只在一國居住,從前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從西戎到秦國,今天還談什么故國之類?!闭f罷告辭了。 任立政接著對李陵說“你也有這個意思么?” 李陵說“大丈夫不能反復無常,再次蒙羞?!?/br> 10《漢書》初,上遣貳師大軍出,財令陵為助兵,及陵與單于相值,而貳師功少。 上以遷誣罔,欲沮貳師,為陵游說,下遷腐刑。 久之,上悔陵無救,曰“陵當發出塞,乃詔強弩都尉令迎軍。 坐預詔之,得令老將生詐?!蹦饲彩箘谫n陵余軍得脫者。 陵在匈奴歲余,上遣因杅將軍公孫敖將兵深入匈奴迎陵。 敖軍無功還,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故臣無所得?!?/br> 上聞,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誅。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為愧。 起初,武帝派李廣利率領大軍出征,只令李陵協助運輸,后來李陵與單于主力戰斗,李廣利卻少有戰功。 武帝認為司馬遷誣罔,是想詆毀貳師將軍為李陵說情,于是把他下獄施以腐刑。 很久以后,武帝悔悟到李陵是無救援所致,說“李陵出塞之時,本來詔令強弩都尉接應,只因受了這jian詐老將奏書的影響又改變了詔令,才使得李陵全軍覆沒?!庇谑桥墒拐呶繂栙p賜了李陵的殘部。 李陵在匈奴一年后,武帝派因杅將軍公孫敖帶兵深入匈奴境內接李陵。 公孫敖無功而返,對武帝說“聽俘虜講,李陵在幫單于練兵以對付漢軍,所以我們接不到他?!?/br> 武帝聽到后,便將李陵家處以族刑,他母親、兄弟和妻子都被誅殺。隴西一帶士人都以李陵不能死節而累及家室為恥。 11“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可以和人民享受成功的成果政策帶來的好處,不可以開始的時候和人民謀劃去做這件事情即政策的制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