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不矜名節
文一沾在院中走了一圈,踱去了茶水房。 茶水房中,那名負責記錄的小吏正與內侍宦達說笑,兩人面前是一樽茶灶。 茶灶已經熄了火了。 宦達是安懋派來“監勘”的,進了制勘院的案子都要有內侍監勘,這是慣例了。 宦達剛才連審訊室的門都沒進,此刻他顯然也沒有進門的打算,正與那名小吏講自己的宮廷奮斗史,“……圣上那時就問我的名姓,我剛道我本姓為‘圖’,圣上便說道,‘本圖宦達,不矜名節’,接著就賜了我這名……” 此時文一沾推門進去,打斷了兩人的談話,他對那名小吏說道,“杜寺丞的茶可煮好了?” 那名小吏站起身道,“已經好了,我正要端過去呢?!?/br> 文一沾道,“不忙,只是姚大人讓我囑咐你一句,杜寺丞為朝廷命官,茶要七分燙能剛入口的才好?!?/br> 那名小吏端起了茶碗,“正是七分燙呢?!闭f罷,他便端著茶碗出了茶水房的門。 那小吏出去后為他們關上了門,文一沾施施然地走到那小吏剛才坐的地方坐了下來,他細細地抓起了一把茶葉,皺眉道,“這是陳茶?!?/br> 宦達道,“御史臺的茶都須得用茶焙烘去潮氣后才能下灶?!?/br> 文一沾松手,手中的茶葉又落了回去,“難怪杜寺丞的茶竟煮了那么久?!?/br> 宦達道,“杜寺丞雖進了制勘院,但有功名在身,又未除職,自然無人敢怠慢?!?/br> 文一沾道,“是啊?!彼制沉艘谎鄄枞~,“陳茶苦澀,必不能入杜寺丞的口?!?/br> 宦達微笑,“文大人似乎和其他翰林學士不同?!?/br> 文一沾好奇地轉過頭,“哦?這話怎么說?” 宦達道,“入得翰林學士院供職的,皆是歷屆文舉三鼎甲,飽讀詩書,格外忌諱內侍,眼里往往容不得‘宦官干政’四個字?!?/br> 隨即,他一攤手,作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都說內侍‘手握王爵,口含天憲’,以為內侍有‘竊持國柄’的本事,因此我行走于大明宮中時,都不敢靠近翰林學士院一步?!?/br> 文一沾道,“宦常侍莫要多心,此非忌恨,而是懼怕?!?/br> 宦達道,“文大人可莫要再引東漢黨錮之禍、晚唐甘露之變的前例,”他撇了撇嘴,“我都聽膩了?!?/br> 文一沾笑道,“好,好,我便另取一個前例說與宦常侍?!?/br> “五代十國時,在如今的元昊東南部有一個南漢國,南漢后主以為群臣皆自有家室,顧子孫,不能盡忠,惟宦者親近可任,臣屬想受用,就需先自宮。就是考上了進士,也得先凈了身,再得官?!?/br> “以致小小一個南漢國,竟有兩萬多名宦官,其中多是飽學的純儒。及至宋太祖攻滅南漢,僅掌閹割之術者便多達五百多名?!?/br> 文一沾嘆息道,“南漢后主雖然愚昧荒唐,但古今帝王概莫不是如此心理,以為宦官無家室牽累,便信之任之?!?/br> “自隋唐科舉取士以來,文人為官中舉、進士出身,皆是十年寒窗苦讀所得。而內侍只要舍了那命根,便一舉成了帝王身邊的心腹人,這怎叫人不懼怕呢?” 宦達想了想,點著文一沾笑道,“文大人這是變著法兒取笑我呢?!?/br> 文一沾道,“可不敢呢,如今圣上封了宦常侍作監勘官,不就是應了這理兒嗎?” 宦達裝模作樣地嘆氣道,“今天我才明白,為何文官與宦官總是勢不兩立,這同一件故事,文大人看著是這個理兒,我聽著卻是那個理兒。長此以往,怎能不產生嫌隙呢?” 文一沾道,“不知宦常侍聽著的是什么道理?” 宦達道,“依我說,那南漢后主是頂頂聰明的一個人,壞就壞在,讀書人的官癮忒重了些,明知要被閹,也忍不住不去做官?!?/br> “天天讀什么‘仁義禮智信’,讀到最后連自己的根都留不住,真是無可救藥啊?!?/br> 文一沾不禁大笑,“宦常侍這理兒倒有趣?!?/br> 宦達感嘆道,“古往今來,就是把功名看得比命根重的人太多了,這要是反過來的話,如今圣上也不會封我做監勘官了?!?/br> 文一沾笑得更厲害了,“我方才并沒有取笑宦常侍,宦常侍倒取笑起我來了。果然,這宦官不能干政?!?/br> 宦達也笑道,“文大人別慌,我自知這制勘院中,人人都忌我諱我,所以我并不入那問訊室的門?!彼靡环N不經意的口吻問道,“卻不知,為何文大人也與我一起躲在這茶房之中?” 文一沾道,“我已有了功名,現下在保我的命根呢?!?/br> 宦達哈哈大笑,他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淚花,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擦了擦眼睛,認真地對文一沾說道,“要是這滿朝文武都同文大人一樣,圣上也不會總為這些庶務煩憂?!?/br> 文一沾道,“如果內宮宦官都同宦常侍一樣,內宦也不會總遭人忌了?!?/br> 宦達道,“依我說,這史書上的事兒也不必件件當真?!?/br> 文一沾道,“這話又如何說呢?” 宦達道,“這記史的、錄史的、讀史的,歷朝歷代都是文人。他們即使百無一用,可筆桿子、毛錐子握在他們手里,就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也要看他們的臉色、仰他們的鼻息,才能在史書上留幾個墨點兒?!?/br> “若是太史公來寫《后漢書》,不知黨錮之禍還是不是如今看到的這個樣子?!?/br> 文一沾道,“千古流芳的美名,在宦常侍眼里就是幾個墨點兒嗎?” 宦達道,“什么千古流芳、遺臭萬年,都是文人玩的鬼把戲,我不稀罕它?!?/br> 文一沾道,“宦常侍終究沒有弄明白,文人喜歡玩這把戲,是因為有彩頭。若沒有彩頭,也無人會稀罕這幾個墨點兒了?!?/br> 就在這時,那名小吏又端著茶碗,原封不動地回了茶水房。他皺著眉頭放下了茶碗,對屋內兩人說道,“這茶煮過了頭了?!?/br> 文一沾一怔,宦達立刻反應過來,“杜寺丞定是見這茶過了火候,以為被怠慢了,所以惱了罷?!?/br> 那小吏點頭,轉向屋內的兩人道,“這可如何是好?” 文一沾立刻站起了身,“我這就去勸慰一二?!彼叱鲆徊?,轉頭看向宦達,“這茶是宦常侍方才看著煮的,也應與我同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