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傷亡名冊
上邶州司倉參軍到“威邊軍”獅城駐地的時候,紀鵬飛正在寫一份軍倉失火的傷亡名冊。 這份名單很長,每一個名字紀鵬飛都寫得仔仔細細,一筆一劃都不敢有絲毫馬虎,熬得墨都快干了。 司倉參軍進到紀鵬飛所在營帳的時候,紀鵬飛正在磨墨,磨墨的樣子卻很有幾分“吟硯誰濡墨”的風雅。 司倉參軍行了個軍禮,“紀大人?!?/br> 紀鵬飛慢慢地磨著墨,頭也不抬,“是羅大人有什么囑咐?” 司倉參軍道,“是傅大人讓我來尋紀大人?!?/br> 紀鵬飛道,“傅大人為上邶州司馬,怎會越過刺史行權?” 司倉參軍頓了頓,加了一句,“傅大人讓我來尋紀大人的時候,羅大人也在一旁?!?/br> 紀鵬飛放下手中的墨錠,走到桌前,饒有興致地道,“真是奇了,竟是羅大人在一旁?!?/br> 司倉參軍道,“正是如此,傅大人說這是頂要緊的話,要我一定要一字不差地告訴紀大人?!?/br> 紀鵬飛道,“現下這帳中唯我一人,但說無妨?!?/br> 司倉參軍道,“傅大人說,紀大人在上奏圣上時,須得再三斟酌,切勿莽動?!?/br> 紀鵬飛一挑眉,“傅大人何出此言?” 司倉參軍道,“紀大人體恤將士,即使軍業艱難,進出賬目也料理得清楚利落,量入為出,紀大人一片苦心,羅大人和傅大人都十分嘆服?!?/br> 紀鵬飛不語,因為依他跟羅蒙正和傅楚打交道的經驗來看,每次他們兩個開始這么夸人,就一定有一件難辦事要麻煩人了。 司倉參軍接著道,“軍倉走水,紀大人自然應承‘管束無方’之責,不過這軍倉倉監大約是難逃死罪了?!?/br> “紀大人許是正為需上呈御覽的傷亡名冊憂心?!?/br> 紀鵬飛呵呵笑道,“真是多謝羅大人和傅大人惦記了,”他收起笑容,嚴肅道,“既然此名冊要上呈御覽,我怎敢胡亂搪塞?!?/br> 司倉參軍也跟著笑道,“是,是,傅大人也如此說呢?!?/br> 紀鵬飛看司倉參軍賠笑,也不好再拿出領導的架勢訓斥,畢竟司倉參軍是行政官,他放軟了語調,“那就說說,傅大人是怎么說的?” 司倉參軍道,“傅大人說,軍倉中均是糧、物、兵器,一旦走水,器物俱損,倉監為撲大火,舍身為公,不幸遇難,其情可表?!?/br> “此事事發突然,又正值宵禁,熟睡士兵逃脫不及,亦是傷亡慘重?!?/br> 紀鵬飛眉毛都不動一下,“這些傷亡士員的姓名,上邶州駐地已經連夜謄錄完畢并送來了,難道有何不妥嗎?” 司倉參軍恭敬道,“并無大不妥,不過另有燒傷士兵,因上邶州地處偏僻,不得良醫救治,也多有死亡?!?/br> 紀鵬飛眉頭一跳,“何時發生的事?” 司倉參軍沒回答紀鵬飛的這個問題,只是從懷里掏出一份名冊,“這是名冊,羅大人和傅大人已經審閱過了?!?/br> 進軍營之前都會例行搜身,因此紀鵬飛毫不顧忌地伸手接了過來,翻開第一頁他就皺起了眉頭。 司倉參軍很會察言觀色,一見紀鵬飛這樣,趕緊道,“此名冊經兩位大人審閱,絕不會有差池?!?/br> 紀鵬飛把這本名冊往桌上一擱,“傅大人遣你過來,定不是只有這一件事罷?!?/br> 司倉參軍訕笑,“是,傅大人還說,紀大人愛民如子,體貼下士,這份心意已被圣上知曉,來日定要高升了?!?/br> 這句話才讓紀鵬飛真正地驚訝起來,“高升?” 司倉參軍道,“是,傅大人就是如此說?!?/br> 紀鵬飛想了一想,抿了抿嘴,擠出一個笑來,“既然傅大人這么說,那么我就承他吉言了?!?/br> 司倉參軍道,“傅大人說,紀大人聽聞此言,必定是不信的?!?/br> “傅大人說,紀大人出身寒門,初任經略使,便有這份心性,著實難得?!?/br> “紀大人名與字取自《莊子》,‘大鵬展翅飛萬里’,”那司倉參軍顯然是沒讀過《莊子》,背起來有點一板一眼,“傅大人說,紀大人有朝一日,定會‘扶搖直上九萬里’,區區上邶州,實在是辜負了紀大人的雄心壯志?!?/br> 這幾句話,紀鵬飛聽得很認真,他笑著反問道,“寒門出身又如何?傅大人難道不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道理?” 司倉參軍道,“傅大人說,如果紀大人這么問,那就請紀大人想想,太史公寫陳隱王時,既然是敬佩他一介布衣竟勇反強秦之暴政,又為何把他列入‘世家’呢?” 紀鵬飛怔住了。 司倉參軍該說的話差不多都說完了,此刻也該告辭回去復命了,他的身份不宜在軍隊里久留,“兩位大人的話,我都帶到了?!?/br> 紀鵬飛知道他不能留太久,就招呼了個士官來,好好地送這位司倉參軍回上邶州。 紀鵬飛又拿起了墨錠磨墨,這次他磨的時間要長一些,因為他要寫更多的名字。 紀鵬飛看著桌子上那張已經謄寫了幾十個名字的紙和旁邊的兩本名冊。 縱火的主意是羅蒙正和傅楚提出的,實際實行是他安排的,當然不可能真有人傷亡。 名冊上“燒死”的人、“失職”的倉監的名字其實是“威邊軍”中那些已經死去,但是名義上還活著的“士兵”。 也就是這些年“威邊軍”吃空餉的“人”。 這是個遺留的老問題了,紀鵬飛接手的時候就有。 軍隊里對廂軍苛刻,動輒打罵,廂軍本就是無依無靠的流民,死了也不往上報 因為多死一個人就多一份糧餉,活著的人能多一份口糧,也都對這個情況心照不宣。 經年累月,“威邊軍”的空餉越積越多,紀鵬飛接手后知道這個情況,但是去掉這些空餉,實在是難以維持。 這次正好乘這個機會,把這些“活人”變成死人。 紀鵬飛在抄那些“活人”名字的時候就在想,軍倉失火,圣上必定降罪,朝廷發下來的補償銀,就留給軍隊罷。 也算全了最后的一點情面。 磨好了墨,紀鵬飛又坐下來開始抄名冊,他拿過剛剛司倉參軍送來的名冊,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抄了起來。 剛才他打開第一頁就看出來了,這是那些迫不得已搶劫木速蠻商人,被收押入監的廂軍的名冊。 紀鵬飛抄得很慢,他的字寫得很端正、很漂亮,最后寫到“臣”這個字的時候,特意寫得比其他字矮了一截,這樣顯得尊敬、馴順。 紀鵬飛招呼了人來,把折子一遞,用一種不容置疑地口吻說,“發,八百里加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