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梁迦抽回神識,面前是黢黑的樓道。 所有舊樓一味的特征,夜色被吸進去會無限拉長,看起來就像是……一輩子都走不到頭。 剛剛遠瞧著家里沒開燈,魏娟應該還在麻將桌上。 梁池同樣如此猜測,于是把煙挪到左手指間,右手空出來牽住她。 時間以樓層為單位計數。 能牽一層是一層。 梁迦碰到他尾指的斷面,在神志清醒時則下意識想退縮。 那種觸感十分奇異,他手指本就修長過人,更加斷面圓滑平整如常,若非摸不到指甲你不會發覺它的殘缺。就像即便曾受到血淋淋的剝損,骨rou依舊未在廢墟中停下重建生長。 零八年夏,梁池失去了右手尾指的第一指間關節。在梁迦的印象中,他似乎反常地鎮定,僅僅是獨自到醫院粗略處理傷口后就回了家,對母妹的盤問也一筆帶過—— 和人打架被咬斷的。 梁迦冥冥中總感到不對勁,無奈幾次三番追問都無果。 她遂改口關切,會不會影響警校錄取。 梁池自信且篤定地給她打了記強心針。 只要指趾的殘缺、畸形未影響外觀功能,就并不會影響錄用。何況那年的考生整體質量泛泛,他的各項體能在其中算出類拔萃的水平,所以成功錄取勢在必得。 如此一想,梁池的從警生涯竟快滿十載了。 走到三樓經過老太太家,估計是一家都睡了,門里一派闃靜。 梁迦嘗試性抽手指。 梁池低沉的聲音說:“再給我牽會兒?!鄙ぷ友蹞絻都垷煹母蓾?,又倦又低迷的,很拿人。 其實魏娟還是有五成的可能是在家的。 直到梁迦將鑰匙伸進鎖孔,轉一圈后拽門不動,這種可能才被完全排除。 梁池笑,“媽最近是越來越有癮了?!?/br> “她最近手氣好,打五塊錢都能贏一百多?!?/br> 對門老嬸電視正開,放渝話特色的新聞欄目。 音量驀地在整層樓攀高發散,老嬸開了門放垃圾,抬頭“呀”一聲道:“回來咯?” 梁池旋即松開梁迦的手,回首稱是。 “吃了沒得?” “沒得,哈哈兒就吃?!?/br> “干警察好辛苦哦?!?/br> 整場對話梁迦都沒有參與進去。 她在鄰里關系里一直就很冷情拐孤,也從沒覺得有絲毫不好。不過她兒時不這樣,變化約莫始于中考失利就此告別高中起。 進了屋,梁迦問哥哥想吃什么。 開冰箱一覽,里面的剩飯剩菜倒是挺齊全。魏娟巧炊擅打理,每盤菜都用保鮮膜覆好。 梁池把煙撳滅,斜倚在門板看她系圍裙?!俺捶莸俺达??!彼f。 “就吃這個?” “你炒的好吃?!?/br> 梁迦說“好”,摁開了油煙機。 機身轟鳴、油溫預熱間,梁池復點了根煙默覷meimei忙碌的背影。她身上的長衫長褲格外顯身材,縱使隔著一層煙霧幾層布,他對那之后的纖秾背部早就熟諳脈絡。 看了一會兒,他嚙著煙走過去,在她往鍋中倒雞蛋時套上她的腰。 不久前才云雨過,肌膚都留著彼此的體溫,梁迦感到懷貼上來的人像是另一個自己,不提防瑟縮了一下。 起先他們對情事的探索,就像初學抽煙,抱著略帶幼稚淺薄的心理朝未知而去??桃鉃榉趴v而放縱,像自戕、自我毀滅,誰都沒料到會墜進深淵里。 那種充盈、脹滿的感受比正常男女的歡好更多一層東西——是血水的互融。 梁池包住梁迦鏟柄上的手,輕綿綿地隨她動作來回。指腹老繭磨她的虎口,她的手背、腕骨凹陷的中央。 梁迦眼皮虛掩,歪過頸脖以臉頰揉蹭他的胡渣。那胡渣也像會呼吸,隨他的粗喘而吐出熱息,捻進她的毛孔里。 梁池手掌蛇行至圍裙下擺,正要掀動,梁迦倏爾動作都頓住,說:“媽回來了?!?/br> “你怎么知道?”他沒聽見門響。 “她的腳步聲我能認出來?!?/br> 梁池輕嘆一下,等接踵而至的鎖鑰咬合聲起,匆忙離開meimei的背。 魏娟循聲找進來,張口就是今天牌運有多好。 她兀自講了一通驟止,疑問:“啷個不吃現成的菜?” 梁池只說是沒胃口。 魏娟視線在他臉上脧趁,“瘦好多哦,你要好好吃飯,莫把身體搞壞咯。成天到晚在外頭忙到死,都沒得個時間談朋友?!?/br> 梁池搪塞地笑而不語,猛抽幾口掐滅煙。 梁迦在這時回頭,問魏娟:“那你咧?成天到晚哈麻將?!?/br> “我贏得多,輸得少?!?/br> 梁迦不接話,魏娟訕笑著湊過去,提醒她加點水,“你莫擔心,媽該存的錢都沒動,統統都留給你們。我都想好咯,這一片早晚得拆,等你哥結婚咯把新房子給他,你就等將來婆家給房子噻。我留的錢,以后給你換個大點的門面?!?/br> 梁迦鍋鏟一憩,轉頭向母親。 “要拆?”她蹙眉,“楞個講要拆?” “我猜的誒,但是你看好多老房子都拆咯,早晚得輪到我們嘛?!?/br> 梁迦沉默下去,身前只剩鍋中米粒迸炸的細響。 而身后,梁池一樣無聲息。 魏娟拍拍她的肩頭,“你在想啥子?都要糊咯?!?/br> 梁迦木訥地回神,視線跌回鍋里。 “我啷個覺得一說要拆,你不大高興嘛?” “沒……”她搖頭,“沒不高興?!?/br> 梁池一直環臂看著她們, 看她們和尋常母女無異。 潮氣乘著江風向上,倒灌進窗,順帶捎來弗知來自何方的榔頭鑿墻聲。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樓下老太太開始驚懼地嚎叫。 梁迦回首對上哥哥的目光。 魏娟說:“又開始咯……每回都是勒樣子,好可憐哦?!?/br> * 寥寥幾日后,山城終于雨霽。 日照往地表下填充暖氣,把沉沒的半島向上拱,冬霧有所消融。 梁池來派出所赴專案會議,仍然是為那個販毒團伙。 在前方講話、分析調查走向的人叫周正民,半百老刑警了,當初就是他把自己帶來的緝毒大隊,算可以終身為父的恩師。 周正民一再強調跟丟線人無妨,鼓勵諸位重振軍心。 他點出一張照片,轉向席間說:“接下來我們重點盤查這個人,嚴虎,曾用名嚴北森。本地人,因為耳垂太大人稱‘佛老大’?!?/br> 小劉緊盯介紹語,茫然,“搞走私的,那跟這個案子有什么關系?” “經過我們多方摸查,這個佛老大與多個販毒團伙有說不清楚的關系。他底子不白,查不到任何在戶親屬,十二歲就進了少管所,十八歲又因搶劫強jian被判了幾年。人很狡猾,而且無視律法,膽子極大?!?/br> 小劉輕聲啐了句粗語,扭頭看梁池。 而視線盡頭,梁池滿面肅穆隱晦的心事。 小劉覺得不對頭,分明幾分鐘前還見他情緒輕松,似乎這變化就是嚴虎的出現招致的。 他于是壓低聲氣問:“認識?” 梁池抬眸,極遲鈍地否認了。 周正民語速快,口若懸河又說了很多話。但梁池的大腦已經宕機,暫停在他之前的那幾句話上,暫停在那張照片上。 姓嚴,耳垂異碩,圓眼直鼻方臉。 梁池的眉峰聚到一處,緊鎖不展。 會議終結,周正民留他一人談話。 還沒開口梁池就猜到他要說什么,遞了根煙仿佛告饒地笑。 周正民當沒看見,咂口茶說:“小梁啊,等過了年還打算單著呢?” 梁池敷衍地支吾兩聲。 不得不說周正民對他實在是關愛有加,能從工作cao心到私事,一向心掛兩頭。 周正民自己兒女早已成家,將梁池看作半個兒子,單位里賞識提攜他不說,上至領導千金下至棋友愛女,都巴不得給他講門好親事。老輩人總認為二十七八是黃金年齡,耽擱了就影響婚育質量。 梁池沒太多說道,笑得不正經,“太忙了,沒心思考慮這么多?!?/br> “那你以后會更忙!”周正民語重心長,“你小子怎么想不開???我在你這個年紀找了你師娘,下班以后往家一趕,家里頭熱菜暖燈地候著,日子不曉得多巴適?!?/br> 他輕描淡寫就繪了一幅畫面,帶著淺淡的煙火氣。 梁池磕磕煙灰,從畫面中醒神說:“我現在這樣,回了家……也有熱菜暖燈候著?!?/br> 周正民搖頭,“親人,和愛侶不是一碼事?!?/br> 梁池默不作聲。 陽光斜插進窗,漂洗足前最后一塊陰靄。他心里有一點柔軟,像墨水掉入水中逐漸活泛散開,擴大至整個顱腔。 等擴大到窮盡的地步,留下一張發黃的電影海報,和海報下一個修補衣服的女人。 話趕話良久,周正民無奈作罷,吹掉褲腿上的煙灰起身。 “唉,就跟你說這么多,你以后想起來我的話呀,肯定得后悔?!?/br> “我要是現在結了,背上一身按揭房貸才后悔?!绷撼卮蛘?。 “你個龜兒!”周正民抬腳踹他,很快轉為嚴肅,“這案子認真對待啊,給我立個功,別辜負了我?!?/br> 梁池笑著應和,目送他離開。 這里遠離江岸,聽不見汽笛聲,只有不同維度的車馬喧囂、游龍呼嘯。倒和他在警察學院上學時的環境殊無二致。 梁池呼出一團煙霧,貼住椅背閉上了眼睛。 入學軍訓結束那晚,梁迦坐輕軌來找他。 悶燥的夏夜飽和度很深,整個城市無論晝夜,依舊籠罩在“抗震救災,眾志成城”的士氣余韻中。 梁池簡單沖了個澡,趕到門口迎她。 梁迦不太想進校,就站在樹旁仰臉看他。 校門口學生行來蹈往,有那么三兩個恰好是他的新同學。那些莽撞小伙勾肩搭背地瞥見梁迦的存在,瞬時火氣極旺地調笑高呼:“梁池!你速度好快!類妹兒巴適慘咯!” 梁迦向隱蔽處退了退,梁池吊嗓門應回去,“莫亂說,勒是我幺兒!” 那頭頑笑喋喋,沒人信他的說辭。 “幺兒”,其實是個很模棱兩可的詞。它能夠炮制出許多意思,有褒有貶,可親可疏。 梁迦沒表情,拽拽梁池的襯衫袖口,垂聲說:“走吧?!?/br> 他們便沿坡一路信步到江岸,席地而坐后聽江水的奔涌暗流。 梁池問:“你想好以后怎么辦了?” 梁迦聲線尤穩,帶著超齡的清冷,“你想好了,我就想好了?!?/br> 毗江有夜宵攤,有些在陸地有些在船上,暑氣中兩岸酒盞隔水相碰。人們或唱或笑,輪渡離港入港,這看起來是個夢境般美好的理想城。 梁池忽然開口:“沒事,不管怎樣你都有哥?!?/br> 地鐵沖過,驚醒崖上樓房的幾盞燈。 梁迦說:“你去警校就好好學,我曉得你為什么要走這條路?!?/br> 梁池抬手,揉揉她的頭發,下挪扣住她的手背,沉默的力量注入血脈。 他們比肩而坐,一起用煙燒著江夜。 梁迦抽著抽著猝然開始流淚,發不出聲音的淚。她沒有哽咽也沒有拭淚,僅僅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任煙氣籠罩全身。 但是她居然聽見梁池說: “幺兒,不要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