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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淺墨,你可以在清醒的時候,喚我一聲念遠么?”對面的人近到氣息輕灑在我鼻端。

    我心中留有一方明鏡,不禁冷笑,“梅總管,你莫非也是個斷袖?”

    一句挑釁的話方說完,便覺頭上一涼,帽子被摘了去,一頭青絲垂落,半遮了我面頰。

    “你是女人,不是男人?!泵纺钸h無情地揭穿了我。

    我隔著幾縷散落的發絲,與他對視,“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西市時,你我相識,第一眼?!?/br>
    我仰頭看明月,喟嘆,“三年……這么多年,你都一直裝作不知道?!?/br>
    “論起裝糊涂,誰能比得過你?!泵纺钸h白皙的手指拂開我面頰的發絲,氣息近到無以復加,“三年算什么,便是三十年,我也能陪你裝下去……”

    終于,他將我倆之間的距離抹了個干凈,陌生的氣息進入我嘴里,清清涼涼……

    我手里一空,折扇順著衣角滑到地上,手心再一緊,被他一手握住。

    月光灑照在槐花之上,夜風吹落不盡的白花,從我眼睛上,臉頰上,發絲上,緩緩飄落。夜風起了一陣又一陣,昏昏沉沉中,完全不知過了多久。

    從未經歷過的漫長一吻,如涓涓細流,潺潺流動,流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

    我卻十分不應景地將他咬了一咬,重獲話語權,語氣冷然,“你對我下藥了?”

    梅念遠手指拂上我發燙的臉頰,“下藥的,是千瀾?!?/br>
    早就感覺到一雙眼睛在看著我們,梅念遠不可能不知道,他慢慢轉過身,讓我目光開闊了一些。

    前方,千瀾站在樹蔭里,默然看著這一切。

    昏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又生龍活虎了。前夜的記憶不是沒有,為了避免一些尷尬的碰面與棘手的解釋,我趁著大早溜出了府。

    摸著袖里的帖子,我趕往晏濯香府上赴約,卻因從未去過,路上繞了點道,結果迎面撞見國子監。謝沉硯被我連累成了國子監學正,不去看看說不過去,去見個面,再問問路,倒也不錯。

    國子監小官吏見到我,忙恭敬引路,讓我等在辟雍大殿前的小亭子里。小官吏去通報謝沉硯去了,不多時,我隔著老遠瞧見謝沉硯一身青色官袍照在陽光下。忽然覺得沒臉見他,也不知為何有這么個想法,當下便一步拐到假山后邊躲了起來。

    謝沉硯來到亭子里,左右不見我,十分疑惑。小官吏也滿臉疑惑,“顧侍郎方才明明在這里等著的……”

    謝沉硯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對小吏道:“你去忙吧?!?/br>
    一陣腳步聲遠去,又一陣腳步聲遠去,亭子里已沒有了人影。我放心大膽地走了出來,心里卻空落得很。無精打采蹲在亭子里,看地上的螞蟻成群結隊地搬家,我倒頗羨慕起它們來。

    一個人影投在地上,遮住了搬家的螞蟻。我抬頭看,心頭一跳。

    謝沉硯一步步走上臺階,上了亭子,鳳眼清眸,望著我。

    “我怕打擾了你,準備走來著……”我站起身,隨口胡編。

    “我是頂著虛銜,閑得緊,沒什么打擾不打擾?!敝x沉硯站到了我面前,“既然來了,往涼快地方坐一坐罷?!?/br>
    隨他坐到一方池子旁的石頭上,頭頂大片的樹蔭,初夏的風吹著很是舒適。我誠摯地首先道歉:“那個吧,謝大人,都是我害得你降了職。說起來,你兩次被降職,都是因我而起,我向你道歉,你要是原諒呢,往后咱們依然是朋友,逛個青樓什么的也可以結伴,要是不原諒呢,也在情理之中,為了仕途什么的,你離我遠點也好,不會遭人詬病什么的……”

    “顧大人?!敝x沉硯打斷我,“我并沒怪你什么。降職之事,明說起來,是我為官不夠謹慎,行為有失穩妥,但深究起來,只怕是朝中幾股勢力在涌動……”

    我連忙將折扇壓到他嘴上,“謝大人,有些話不要說出來的好?!?/br>
    他目光在折扇上方向我望來,明澈如蒼穹,我喉嚨里一緊,忙撤了扇子回到自己蹲的石頭上。

    “顧大人,下官問你一句話?!?/br>
    “嗯,問吧?!蔽矣行┬牟辉谘?。

    “顧侍郎是否是其中之一?”謝沉硯聲音不大,卻字字鄭重。

    “……是?!蔽铱粗x沉硯,低語,“有人在下一局棋,我是陪下的一方,朝中有變,我不希望謝大人受牽連,故而先使你退出勢力中心。該是風雨來臨的時刻了,我顧淺墨的魚簍也該收線了?!?/br>
    ☆書房奇遇,yin邪讀本

    出了國子監,沿著謝沉硯給指的路線,我繞過了七條巷子五座里坊,最后終于,迷路了。我搖著扇子嘆氣,迎頭攔住一個少女,恭敬地打了個千,“請問這位美麗的小姐……”

    “你要干什么?”少女兩手環抱住自己,蹭地后退了一大步。

    我將臉上看起來可能略顯輕浮的笑收起來,作出一副謙謙君子貌,“在下只是向小姐問個路?!?/br>
    少女臉上一陣失望,“問什么路?”

    “請問往探花郎晏編修府上怎么走?”

    少女打量了我幾眼,輕輕一哼,“往前直走,第三個拐角處往東轉,走到頭再往北拐,第四個拐角處再往東轉,走到第二個岔路口再往南走……”

    我一臉痛苦地望著少女。

    “斷袖便斷袖吧,還是個路癡!”少女甩下這句話,仰頭便離我而去了。

    一個半時辰后,我趴在晏濯香府前的石獅子腦袋頂上喘氣,抬頭瞧著“探花及第”的匾額,我拿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心想這晏濯香真是高調,不就是個探花嘛,想當年本官狀元及第也沒這么顯擺過。

    “什么人,竟敢玷污探花郎府前的石獅子!”一個仆人打扮的青年到我跟前,濃眉倒豎。

    我摟著石獅子的脖子,趁著換氣的間隙道:“告訴……你家探花郎,就說……辛酉年的狀元郎……求見……”

    青年仆從愣了一下,扳指頭數了數,忽然對我不屑一哧,“扮什么人不好,偏扮那臭名昭著的顧斷袖!”

    我將袖子里的拜帖甩到他懷里,頂著烈日走了這許多路,早渴得沒了口水費口舌。

    青年人展開帖子掃了一眼,立即神色大變,警惕地瞄了我一眼后,一溜煙進了府門,并命人將門死死關上,生怕我玷污了他家石獅子后再去玷污他家探花郎。

    不多時,晏濯香穿了一身閑適白衫親自出了府門,迎到了石獅子跟前,“有失遠迎,狀元郎久等了!”

    我被人攙扶著入了府,進了客廳灌茶。見我如此牛飲,晏濯香詫異道:“顧大人這是?”

    我灌了個七分飽,打了個飽嗝,搖著扇子道:“探花郎晏編修不是能掐會算么?”

    晏濯香站在廳里,龍潛鳳采,配以白衫尤顯風流俊雅,將風塵仆仆的我打量了一圈,霽顏一笑,“今日傍晚有雨,白晝悶熱,顧大人如此渴飲,必是太陽底下趕了太多路。侍郎府與我府上只隔了七坊,并不算遠……顧大人迷路了?”

    “本官首度拜訪探花府邸,迷個路有何稀奇!”我一甩袖子,起身。

    “顧大人從國子監來?”

    我一驚,忙看他,“這、這是怎么算出來?”

    晏濯香不動聲色走到我身邊,抬手從我頭上一拂。我再看,他手中多了一物。

    “這是……”我指著他指間的一片樹葉,不解。

    “國子監的樟樹落葉?!标体愕?。

    我瞪著眼睛看他,“神算子,你連哪里的樟樹都認得?”

    晏濯香看著我莞爾,“是顧大人身上染了國子監的墨香?!?/br>
    這時,廳外傳來一聲熟悉的軟語嗓音,“聞香識墨,淺墨濯香,好一縷墨香!”

    彼時,我心內一驚,目光與晏濯香眸光一撞,同時轉了頭,看向廳外。醉仙樓花魁玉生煙婷婷立在門外,背后是一院的浮光。

    “玉小姐怎么在此?”我望著美人,溫婉一笑。

    “來請小晏公子作畫,畫至中途,顧大人駕臨,小晏公子便將奴家棄于一旁?!庇裆鸁熣f得嫵媚之極,半嗔半怒又半笑。

    原來是我擾了佳人幽會,我滿臉歉意對晏濯香道:“實在不巧,擾了二位雅興,改日再登門……”

    晏濯香截住我話頭,“擇日不如撞日。顧大人費了許多周折才蒞臨寒舍,濯香怎能不盡地主之誼?何況,還有事情向顧大人請教?!?/br>
    “哎,還是奴家走吧!”玉生煙嘆了口氣,卻是一顰一笑都楚楚動人。

    “還是我走吧!”我搶先跨出了門。

    “都請留步?!标体阍诶锩鎳@了口氣。

    門外等著送客的青年仆從見送不走我,一臉失望地站了回去。

    又要畫美人又要跟本官探討學術問題,我以為定會為難了神算子探花郎,卻不想,他先將本官放在客廳里繼續奉上上品茶,再去畫室給美人繼續作畫,兩廂都不耽擱。

    我被晾在廳里品了一杯又一杯的茶,品出的結論是,晏濯香比本官有錢,喝的都是本官買不起的名茶。那位左右看我不順眼的青年在門外溜達來溜達去,見我毫無節制地品他們家的名茶,不由痛上眉頭再入心頭,一忍再忍終于忍無可忍,一步跨進廳來,“顧斷……顧大人,小的瞧您在廳里也無聊,不如上我們公子書房轉轉吧?”

    “書房?不會不妥吧?”我合上茶蓋。

    “妥,妥,十分的妥!”青年極盡熱情。

    我卻之不恭,跟著青年便到了晏濯香的書房。撲面而來的古雅書卷氣讓我精神一陣抖擻,這書房里的藏書比我書房可多了不止三倍的數量,經史子集無不涉及,孤本絕本,珍本善本,抄本刻本……無不囊括,也都擺放有序,紋絲不亂,桌上筆墨紙硯也都是上上之品。

    我想起自己書房,亂得從來找不到想看的書,每逢想起讀書,總要發動總管千瀾等人替我掘地三尺,方能掘出一個封皮。筆墨紙硯等用度,也都是從牙縫里節省出來,親歷親為往東西市地攤上淘來。

    如此一對比,真真令人自慚形穢。青年見我被打擊的模樣,舒展著眉頭走了,走前還扔了一句警告語:不可擅自亂動書房里的一紙一墨!

    遠觀而不褻玩,可不是我顧淺墨的風格。青年你引狼入室,可怪不得我了。就近掂了卷書到手里,極盡蹂躪之能事,沾了口水從頭翻到尾再從尾翻到頭,一本翻完再翻下一本。

    你藏書多又怎樣,本官藏書少又怎樣?多了本官三倍不止的藏書,能掐會算,為何只是第三的探花?讓你瞧瞧狀元郎的厲害!我搬了幾本書到地上當凳子,一屁股坐下,繼續沾了口水翻書。直到口水所剩無幾,我才起身隨意溜達,這里瞟幾眼那里摸幾手。

    忽然,一本奇書兀然躺在眾多珍本之間,乍然一見,我心跳都快停止。揉了揉眼,我萬分不敢相信,探花郎啊探花郎,晏濯香啊晏濯香,虧你平日謙謙君子,一副光風霽月模樣,卻原來也看這種書!

    萬千藏書中,唯有此書,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當年本官十五歲,尚在昆侖玉虛峰,懵懂之年偷閱奇書,被師父玉虛子發現,生生罰了我貼墻站了六個時辰。玉虛老怪當時氣得臉皮一陣紅一陣白,手指點著我額頭,訓道:“你小小年紀不學好,竟偷藏了這種書!這這這,這是你能看的么?為師……為師都看不下去……”

    彼時,我吸了吸鼻涕,辯道:“師父不常教育我們,要走遍天下路,閱盡天下書的么?!?/br>
    玉虛老怪又拿手指戳我額頭,“閱盡天下書,說的是看正經書!”

    我再吸了鼻涕,再辯:“這書是醫書,可正經了,不信,師父你照著修煉?!?/br>
    玉虛老怪覺得用手指戳我已經不能表達憤怒,遂一把擰了我耳朵,“你再狡辯試試!”

    我為了保住耳朵和一頓晚飯,屈辱地認了這是本yin邪之書,并捫著小心肝答應再不看這種書。

    可玉虛老怪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他可愛又叛逆的小徒弟下山做官后,又將此書買來珍藏,日夜研讀,終于融會貫通。

    如今,竟在晏濯香的書房里撞見,我腹誹后,一陣心情大好。

    伸手將這本奇書托在了手心。

    ——《玉房指要》。

    我一陣竊笑,翻開了書頁。忽然,一張寫滿字的折子飄落到地上。我撿起來,一指抖開,掃了一眼,頓時一驚,忙扔了《玉房指要》,細看書折。

    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的都是檢舉朝中一位閣老二十年間的貪污受賄記錄,我心驚膽顫再往后看,當看到“叛國”二字時,不由心口一震。叛國?!竟然還列了通敵叛國罪證!

    我腦子里震得嗡嗡響,原以為我正在釣的魚已經夠大了,沒想到晏濯香整日在翰林院抄抄寫寫,竟在釣更大的魚。

    收拾好折子放回原處,將一切都還原后,還沒來得及搬起地上作凳子的書,書房門口已經有了腳步聲……

    我當機立斷,雙膝一屈,跪坐地上,捧起沒來得及拾掇的書卷,作入迷攻讀狀。

    晏濯香推開了書房門,站在門口,看了我一會兒,才道:“顧大人?”

    我只作不聞,捧書繼續攻讀。

    晏濯香走了進來,我余光能瞧見他雪白的衣擺,正緩緩走來。雪白衣擺的主人俯身,從我手里拿過書,倒了過來,再放進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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