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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足掛齒,不足掛齒!”我干笑了兩聲,轉而望向一旁的梅念遠,遂指著他挎的籃子,問:“那是什么?”

    “燉的湯?!泵纺钸h掀了籃子上的布,送到我跟前,“大人在獄里受了苦,得補一補了?!?/br>
    我接過籃子擱到床板上,對漆雕白道聲稍等,便拉著梅念遠到一個角落,小聲問道:“這幾日府里怎樣?千瀾有沒有想念本官?”

    梅念遠面上似笑非笑,“大人放心,府里一切如常,千瀾日日念叨大人,問幾時能回府?!?/br>
    想到千瀾水汪汪的眼睛,我心里便如同調了蜜餞的粘粥,不自禁地瞇了瞇眼,嘴角微微翹了翹。

    我家總管幽幽道:“大人莫非吃了調了蜜餞的粘粥?”

    我心里一驚,干笑一聲,望著梅念遠殷切叮囑:“總管可千萬要照顧好府里一干老幼,勿使他們太過思念本官,憂心成疾!”

    “唔,大人放心!”總管臉上蕩漾著誠摯的微笑,卻不知為何,看得我汗毛一陣迎風斗。

    絮叨了一陣后,我又坐回到我的床板上,抱著一罐湯,忽然又哀傷了。漆雕白察顏觀色,問:“賢弟又想到什么傷懷事了?”

    “此刻要是有醉仙樓的姑娘們作陪勸酒,該是多么美妙啊,哎!不知道本官要在這監牢的破板床上獨自孤衾到幾時呢!”我抱著湯罐,莫名哀傷。

    漆雕白陷入了我構畫的美景中,一時蕩漾其間,沒來得及回神。

    “大人!”梅念遠低腰湊到我耳邊,“坐著牢獄,適宜清心寡欲,不然這湯就白燉了?!?/br>
    “曉得了?!蔽依^續抱著湯罐,心頭游動著一絲惆悵。

    “對了,三司會審,據說大理寺正卿告假?!泵纺钸h忽然直起腰,似乎突然想起一般對漆雕白道。

    漆雕白被從醉仙樓脂粉堆的幻境中拉回了殘酷的現實,聽到三司會審的字眼,不由抖擻了幾分精神,“正是!陛下著我與謝御史、曹尚書同審此案!”

    我耳朵尖一抖,“謝御史?”

    漆雕白解釋道:“御史大夫回家奔喪了,御史臺方面便由御史中丞謝沉硯代為出席?!?/br>
    “噢?!蔽冶е鴾薷械轿⑽⒌脑尞?,重大刑獄才會三司會審,而此次晉王一案的審理或者說我顧淺墨一案的審理,竟然出現兩大司部最高長官的缺席。本朝但凡三司會審,還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

    “對了,大人,還有一事?!泵纺钸h打斷了我的沉思,“翰林院晏編修前日來過府上?!?/br>
    “他來做什么?”我堤防地抱緊了湯罐。

    “也無要事,喝了杯茶就走了?!?/br>
    我無法猜測晏濯香的算盤,對于這個人,除了知曉他乃殿試第三名的探花,畫得一手絕妙丹青,在醉仙樓極受歡迎外,他個人的情況,我幾乎一無所知。然而,對他的堤防不止源于這些。當日我被從杏園拖走時,他袖手旁觀出污泥而不染的不世出高人姿態,我是記憶猶新的。

    我這人不愛追究往事,也從不復仇,我只是……記仇而已。

    這日,漆雕白和梅念遠同我告辭時,我心內哀戚面上從容地送他們到牢門邊。漆雕白安慰地拍了拍我肩頭,扭頭大踏步地走了。梅念遠磨磨蹭蹭在后邊,忽然回頭沖我深意道:“大人,圣卿子瑕是怎么回事?”

    “???”我抬頭對上他的目光,一時沒反應過來。

    ☆三司會審,下跪何人

    在天牢里渾渾噩噩又呆了兩日,跟左鄰右舍處上了融洽的關系之時,一副枷鎖套到我脖子上,將我拖出了小牢屋。

    “顧侍郎,今日三司會審,暫時委屈了?!豹z卒照例客套一番。

    我從天牢走到大理寺門口便累得氣喘吁吁,手上腳上脖子上都是鐵鏈子,一路上圍觀的百姓見到我這樣難得一見的重刑犯,無不熱血上涌,紛紛丟來爛白菜臭雞蛋,若不是有十來個獄卒護送,我只怕要被砸死在半路上了。

    在跨進審訊大廳時,我抖落了枷鎖上最后一片爛白菜葉子,吐出嘴里最后一塊臭雞蛋殼,叮叮當當地站到了大廳中央,再叮叮當當頗費周折地跪下。

    “威武”的喝堂威后,明鏡高懸的匾額下,三位朝廷官員正襟危坐,當中的大理寺少卿漆雕白一拍驚堂木,道:“下跪何人?”

    我有氣無力地舉頭望著高堂上從左到右的謝沉硯、漆雕白和曹牧之,都是共事五年的同僚,嘆了口氣道:“罪民顧淺墨?!?/br>
    一旁的掌記文官拿毫筆在舌頭上蘸了蘸,雙目閃閃,趴在案前刷刷書寫。

    “因何事獲罪?”漆雕白挽了挽袖子,又一拍驚堂木。

    “毒害皇子……哦不,罪民是冤枉的!”我噙著無辜的目光,將堂上三人瞟來瞟去,并在冤枉二字上喊得情真意切滿懷凄涼。

    一身緋色官服的御史中丞謝沉硯瞅著我的目光似乎動了動,如墨畫出的軒眉蹙了蹙,不過整個人依舊是正襟危坐的姿勢。同著緋色官服的漆雕白一臉同情卻極為克制。而正三品的刑部尚書曹牧之坐在漆雕白一側,視我的目光冷得不能再冷,我不由打了個寒顫。

    三人斜后方豎了扇紫檀雕花屏風,屏風上隱約可見一個綽約的人影,難道屏風后有人?

    正胡思亂想之極,漆雕白咳嗽一聲:“賢……顧淺墨,有何冤屈?”

    我回過神,在他目光的示意下為自己辯白:“罪民沒有毒害皇子!”

    這時,一旁的曹牧之搶過漆雕白面前的驚堂木,“啪”的一聲重重打在案上,謝沉硯與漆雕白均嚇了一跳,我也跟著嚇了一跳。

    “大膽顧淺墨,目無君親荼毒皇子,禍亂我朝還敢喊冤!來人,帶證人!”

    一宮女一太監被帶上大堂,在刑部尚書曹牧之言簡意賅的審問下,二人口供一致地指出,晉王遭毒害前與我在一起。

    “顧淺墨,你可有異議?”曹牧之喝問。

    “沒有?!蔽依蠈嵒卮?,又皺了皺鼻子,“但……”

    “晉王所中乃夾竹桃之毒,顧淺墨你府上可有夾竹桃?”

    “有?!蔽依^續老實回答,“但……”

    “案發之后,有人在你酒案下的一只空酒壺內發現有夾竹桃毒汁的殘留,而在此之前,晉王曾在你左右滯留,你毒害皇子罪證確鑿,還有何話可說?”曹牧之眉須皆張,重重拍下驚堂木。

    我一時懵了,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無話可說,便可畫押!”曹牧之一揮手,效率奇高的文記官已記錄完畢,將供紙上墨跡晾了晾,拿到我面前。

    “且慢!”謝沉硯不動聲色撈到了驚堂木,也重重一拍,嚇得漆雕白一個激靈。

    “御史中丞有話說?”曹牧之淡淡瞟了一眼搶了驚堂木的人。

    “刑部尚書如此審案未免太過專斷草率,顧侍郎府上有夾竹桃并不能成為證據,曹尚書可知京師官員府上有夾竹桃的便有多少么?”謝沉硯不慌不忙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抖開,對一旁侍立的小吏道:“念?!?/br>
    小吏恭敬接過,扯著嗓子開念:“兵部侍郎薛大人府上植有夾竹桃四株,禮部尚書張大人府上植有夾竹桃九株,懷遠將軍府上植有夾竹桃十一株,中書令府上植有夾竹桃三十株……”

    漆雕白用詫異且敬佩的眼神籠罩著旁邊的謝沉硯,我亦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過去,難道、莫非……他將京師大員們的府邸都翻了個遍?謝沉硯眼神閃爍,并不看我。

    “那又如何?”曹牧之打斷了小吏的破鑼嗓,臉上的胡須抖了抖,“當日杏園宴上,從顧淺墨酒案下搜出夾竹桃毒液,證據確鑿!”

    謝沉硯淺淺一笑,望著大堂外的天空,“曹尚書若是兇手,會在投毒后將罪證留在自己身邊么?”

    堂外聽審的人群里發出了竊竊私語聲。

    曹牧之胡須迎風抖,“謝大人可知口說無憑,三司會審須拿證據說話,推論沒有意義!”

    這時,一個青衣小童從屏風后捧著一張紙條飄過來,送到了公堂正中央漆雕白手里。漆雕白打開紙條,閱畢,神色一振,收起紙條后,做了個拍驚堂木的手勢,卻驀然發現驚堂木不在跟前。左右的謝沉硯與曹牧之同時投他一瞥,似乎對紙條內容有些好奇,這時漆雕白伸長手臂撈著了驚堂木,在案上狠狠一拍,“帶太醫與盛毒酒壺!”

    當一只被包裹且密封的白瓷青紋酒壺被送到三位主審的公案上時,一名老太醫也被送到。我身后看熱鬧的眾人嘰嘰喳喳探討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挪了挪跪得酸麻的大腿,也等著瞧熱鬧。

    “肅靜!”漆雕白拍了驚堂木后,命老太醫上前查看瓷壺。老太醫顫巍巍用各種藥物與器材倒騰了大半天,漆雕白清了清嗓子,“此壺乃當日發現的罪證,一切都保持的原樣,請問李太醫,這壺內的毒液濃度如何,可否致命?”

    老太醫顫巍巍道:“回大人的話,這壺內夾竹桃的毒液濃度不高,誤飲的話,短時間內不足以致命!”

    眾人有些嘩然。漆雕白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曹牧之胡須又抖了幾抖。

    “晉王乃八歲幼童,李太醫確定這種濃度不會致小兒性命?”曹牧之腦子轉得也快。

    “這個……”老太醫躊躇不定,“老朽并不能十分保證?!?/br>
    我長長嘆了口氣,這個證據確實不大能說服人。謝沉硯與漆雕白神色均是一黯,曹尚書濃須下的嘴角挑了挑。

    這時,屏風后的小童又飄了出來,擎著紙條再送到漆雕白手里。無論謝沉硯還是曹牧之,目光都不自覺偏移了過去,就連我都想伸脖子過去瞟一眼。

    漆雕白再閱畢,神色又是一振,“請問李太醫,這瓷壺內除了毒液,還有什么?”

    他這一問,令所有人都不解。老太醫又一陣搗鼓后,顫巍巍道:“回大人的話,瓷壺內只有毒液殘汁?!?/br>
    曹牧之捋著胡須蹙著眉,眼神有些不解,謝沉硯處于思索中。本官我緩緩牽動了嘴角,暗中活動了下酸麻的腿。

    漆雕白嗖的一下站了起來,慷慨激昂地面對群眾,面色紅潤嗓音清越道:“各位父老鄉親,試想,御宴酒壺,密封之下,只有毒液卻無酒液,說明了什么?”

    謝沉硯正襟危坐,接口道:“說明瓷壺不是御宴之物,說明此案乃栽贓,另有隱情!”

    群眾被煽動,議論聲如潮洶涌。

    “肅靜!”曹尚書將驚堂木搶到手里攥住,胡子一抖一抖,“瓷壺即便不是御宴之物,也不能證明它便不是犯臣私自攜帶之物,更不能就此推斷此案乃栽贓,休堂!”

    謝沉硯、漆雕白只得隨曹牧之一起休堂,轉到后廳繼續爭論。有個小吏殷勤跑過來給我開了枷鎖,道是休堂時罪犯也可以得到人性化的優待。我笑瞇瞇道感謝,余光一閃,瞥見屏風后的人影閑步到另一個出口透氣去了,一片紫色的衣衫在屏風與門之間輕飄飄飛過。

    “大人,餓了沒有?”不知什么時候,我家總管提了個食籃湊到我跟前。

    已是未時,我倒的確餓了,迫不及待往食籃里掏食物,蹲在一邊不客氣地開吃了起來,梅念遠在一邊給我打扇子,“大人,慢些慢些!”

    飯后繼續升堂。三位主審坐定,屏風后的人影卻一去不復返。酒足飯飽后,忍不住犯困,我一邊打著瞌睡一邊聽審,依稀聽見說要查明瓷壺的來處,暫時將我收監。一覺沒睡醒,又被拖回了天牢。

    跟左鄰右舍打了招呼后,我哼著小曲熟門熟路摸進了我的小監牢,見有人在一張小小案幾前看書,我一驚,立即正色,抱拳道:“走錯了門,抱歉得很!”遂折身退了出來。

    抬頭見到對面的王二,忽覺此事有蹊蹺,我摸著下巴又轉回身來。監牢內憑幾看書的人一身淺紫的衣衫,一條儒巾束發,此刻正抬頭將我望來,嘴角一抹笑意,“沒走錯,顧侍郎?!?/br>
    “晏晏晏……”我舌頭打結,無法理解此情此景,“你怎被下獄了?”

    晏濯香自案幾后慢悠悠起身,手里還展開著一卷字帖,兩手各牽一端,邊瞅著字帖邊走到牢門邊,將手里的紙卷傾斜過來,慢悠悠望向我,“來向侍郎請教前人字帖?!?/br>
    我接住他的目光,逆向看回去,從頭發稍看到鞋子尖,再從鞋子尖看到頭發稍,我眸子一瞇,往他跟前踏一步,他退一步,我進一步,他再退一步,我再進一步。

    到他退不動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已經是角落了,也才意識到在無路可退的時候,他唇畔上揚的微小弧度還在,很淺,很優美。我瞇著危險的眸子,湊近,再湊近,壓縮著兩人之間的空氣。

    ☆美人情懷,后宮心計

    “好香?!蔽颐嗣亲?,眼睛往他身上瞟了瞟,“一個大男人學女人佩香囊?!?/br>
    晏濯香笑了笑,“我不用香囊?!?/br>
    “可千萬別說你天生麗質,玉體生香?!蔽姨謯Z過他手里的字帖,找了個地方蹲下看草書,越看越入迷。

    也許過了半個時辰,也許過了一個時辰,看完草書,我伸伸懶腰,赫然發現晏濯香的存在。

    “那什么,你、你要請教什么……”我良心發現,決定不計前嫌,給他解惑一二。

    晏濯香本來坐在我的木板床上閉目養神,見我終于回魂,才道:“書畫同源,侍郎精于書,濯香專于畫,若能了悟互相的精髓,豈不能在當下基礎上更進一步?”

    我想了想,是這個理?!熬褪钦f,你打算向我請教草書精髓?”

    他點了點頭。

    我又想了想,蹲地上找了個細棍,在一地灰塵上揮就了一個字,扭頭威嚴道:“你瞧這是什么字?”

    晏濯香走過來,也在我身邊蹲下,認真瞧了半晌,“不知道?!?/br>
    我暗中竊笑,威嚴地咳嗽一聲,細棍點在地上,“什么時候能認出這個字,什么時候再來向我請教罷!”

    晏濯香深思了片刻,緩緩點頭。

    這時,獄卒來送晚飯,我旋風般飄到牢門口,接過飯菜,轉身擱到小案幾上。我挽起袖子提起筷子,不客氣道:“晏編修,我就不留你吃飯了?!闭f罷,我夾了一筷子燒豆腐,美滋滋地往嘴里送。

    啪嗒一聲,筷子送進了嘴里,豆腐沒進來。我瞪著眼睛一瞅,再接再厲,又一次夾起豆腐。又聽啪嗒一聲,豆腐還是沒進嘴里,我怒火蹭地上來,放下筷子,一掌拍到案幾上,扭頭沖某人道:“我說你有完沒完,不就沒請你吃飯么,我坐個牢容易么我,這點飯菜勻你一份,我還吃什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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