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這種做法,李玄不敢茍同,堂堂偌大的家族,全族的榮耀體面,竟全寄于女子之上。但那是阿梨的母家,李玄看不慣,卻也不會說什么。 放下手里雕刻成一枚青澀梅子的墜子,李玄將首飾盒放到一邊,又去看其它的東西,直至看見那一身袖口撕裂的衣裙,李玄不知為何,心頭驀地一跳,腦海里飛快閃過一個念頭,他還未來得及捉住,便聽見身后傳來敲門聲。 李玄抬頭,“什么事?” 小廝在外,說話聲都有點戰戰兢兢的,道,“侯爺請您過去一趟?!?/br> 父親?李玄蹙眉,將盒子蓋上,推開門出去,看了眼來傳話的管事,吩咐小廝守好書房門,抬腿便朝前走,“侯爺在哪里?” 這個時辰,他應該在柳眠院,但那是柳姨娘的院子,他一貫不會踏足。 傳話管事一聽便明白了,恭恭敬敬道,“侯爺在西棠院?!蹦抢锸俏浒埠钭约旱脑鹤?,不常用,但若是府里來客,自然不能在姨娘院子里見人。 李玄嗯了聲,沒再開口,到了西棠院,管事沒跟著進。 屋里燭火瑩瑩,武安侯瞧見兒子,抬抬下巴,給倒了茶,“坐?!?/br> 李玄坐下,武安侯不開口,他便也沒開口,仔細想想,這些年一直父不父子不子,不過維持著面上的父慈子孝罷了。但凡坐在一起,不是不說話,便是箭拔弩張。 武安侯也禁不住有些感慨,不知是自知年長,不似從前那般動不動就生氣了,還是靜謐的夜色,激起了他久違的父愛,總之原本要脫口而出的叱責,竟被他咽了回去,換成了更緩和的說辭。 武安侯沉默了會兒,道,“今日叫你來,是為了你岳家的事?!?/br> 李玄抬眼,態度淡淡,“您說?!?/br> 武安侯倒也不怪兒子這般態度,道,“我知道,我接下來這些話,你不愿意聽。但即便知道你不愿意聽,我也要說。你喜愛蘇氏,費盡心思將人娶進門,側室都不肯,非要以正妻的身份。我原是不滿的,但蘇氏也算恭謹柔順,進門后不曾招惹是非,為你生下一女,如今腹中又懷了一個,對我李家也算有功,罪不及出嫁女,她我便不在說什么了。但她父親的事,你還是不要插手的好。大道理無需我說,官場上那些彎彎道道,”武安侯自嘲一笑,繼續道,“你比我這個當父親的,懂得多了。當官這事上,我遠不如你?!?/br> 李玄垂下眼,溫和淡漠道,“若是連岳家的事情,都束手旁觀,旁人只會覺得我李玄冷血無情,又豈愿為我做事?” 武安侯被說得噎住,臉色變了又變,才道,“在我面前,你還要用這般說辭搪塞我么?你以為我是你母親那樣的后宅婦人,我雖沒你厲害,可未必就是個蠢貨了!你明知圣意,陛下那個態度,分明便是已經定了蘇隱甫的罪,你作臣子的,難道要和皇帝硬著來?以你的本事,我不信你處理不好!束手旁觀也有叫旁人看了不心寒的法子,不是沒有,是你不愿罷了!” 李玄也懶得與武安侯多說,直接道,“是,我不愿?!彼а?,冷聲道,“侯爺也不必勸我了,我不會殃及家中,至多這個大理寺少卿不做了?!?/br> 宗室便是有這個好處,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容易冒頭,但也不容易攤上事。似武安侯,一輩子庸庸碌碌,在朝廷領個虛職,朝廷一樣要養著他。蓋因宗室是一體,唇亡齒寒的道理,大家都懂,若要動宗室,親王之流是第一個不答應的。 所以,李玄出息,是給家里長臉。但他若是失了勢,除非是什么謀逆的大罪,否則也不至于牽扯侯府。 反正武安侯府原就沒什么圣寵,在陛下那里排的上號的,李玄是唯一一個。 武安侯原本是打算好好說的,可父子倆不知是不是命里就不對付,一開口火藥味就上來了,說著說著,語氣便越發差了,武安侯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氣得口不擇言道,“我看你是被蘇氏迷得失智了!果然身上流著謝家的血,旁的本事沒有,蠱惑男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李玄沉下臉,抬腿欲走,道,“侯爺覺得如何,便如何,我與侯爺沒什么可說的?!?/br> 武安侯見他要走,下意識上前攔他。 李玄退開一步,垂眸,淡道,“侯爺還有什么事?” 武安侯原本充斥了整個胸腔的火,被這一句冷冰疏離的侯爺,給撲滅了,猶如一盆涼水澆下,他一時回過神來,從進來起,李玄便沒喊過他一聲父親,從頭至尾都是侯爺二字。 父子做到這個地步,不論對錯,都不得不說,是失敗的。人越上年紀,便越喜歡回憶過去,從前年輕時篤定自己沒錯的行徑,如今想起來,才發現,其實是錯的??慑e了就是錯了,回不了頭。 他們父子,大概這輩子,也就如此了。 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李玄走錯路。 武安侯開口,“有樁舊事,我從前聽你勇王伯提起,還以為是他喝醉了酒,胡亂說的。如今想來,興許不全是假的?!彼f著,頓了頓,接著往下道,“陛下待謝家那位女兒,便是蘇氏的母親,有幾分不一樣?!?/br> 他說的很隱晦,覬覦臣妻這種話,放到外頭說,一百顆頭都不夠砍的。且他從前也真的以為只是勇王喝醉亂說的,沒當一回事,畢竟蘇隱甫一路坐到首輔的位置,也從不見陛下對他有什么不滿。 這種關于皇室的傳聞,沒有幾百,也有幾十,也拿不出什么證據。更何況,陛下若心儀蘇氏母親,何不當年便納進宮里?謝家養女兒,原本就是打著送進宮的主意,實在進不了宮的,才會外嫁。 李玄卻是被這一句話,一下子給敲醒了,先前那些覺得古怪又沒法解釋的地方,一下子便有了理由。 謝云珠出嫁后,她當年身邊伺候的丫鬟嬤嬤,居然一個都找不到,都送出府嫁人或是養老了。 蘇隱甫那諱莫如深的態度,那日因蘇追之事見面時,他讓他不要插手蘇追的事情,只給了一句叮囑。無論發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讓阿梨入宮。 謝老太太一口否認蘇隱甫會殺妻,連丁點疑心都沒有。 陛下莫名其妙的怒氣,和那個與其說是看在他的面上,不如說是看在阿梨面上的御醫。 當一切串到一起時,李玄心頭驀地冒出了個他從未朝那個方向想過的念頭。 緊要關頭,李玄心頭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他面上沒露出分毫端倪,只朝武安侯點點頭,道,“我還有事?!?/br> 出了西棠院,回了書房,李玄抬手就去取那個盒子,從里面扯出那件舊衣,衣裙很舊,不僅是顏色不新了,連款式都是老款的。 他坐在書桌前,撐著額,幾乎已經在心里將整個故事細化完整,只缺幾處地方,但也只需要一查,便能知曉,根本不影響大局。 饒是如此,李玄也還是抱著最后一絲期待,喊了谷峰進來,將舊衣遞過去,道,“去問,這款式哪一年在京中最為流行?!惫偌仪Ы?,尤其是謝府那樣嬌養女兒的人家,不會讓家中女兒穿舊衣,尤其是……去見皇帝——不,是太子的時候。 谷峰不明所以,仍是接過去,立馬便出去了。 第100章 李玄回屋時, 已經有些遲了。 阿梨已經睡下,屋里只留了一盞燈,微黃的燭光, 照亮一角。入夏后, 床榻帳子換了淡綠的紗帳,看上去單薄清涼, 影影綽綽之中,李玄看見帳子后的阿梨。 她正睡著, 側身朝外, 雖入了夏, 但屋里也還未用冰, 故而只蓋了薄被。一只手仿佛是下意識地,放在小腹上。微黃的燭光透過帳子, 照在她的白皙的面上,襯得她異常的溫順無害。 李玄悄然在床榻邊坐下,撩開帳子, 靜靜望著榻上的阿梨,心頭驀地涌上一股憐惜, 來得洶涌突然。 他抬手去碰阿梨的側臉, 這一動, 卻是將睡著的阿梨給弄醒了, 她下意識睜開眼, 見面前坐著的是李玄, 有些困倦坐起身來, 側臉還有淡淡的紅印,是方才在枕上壓出來的。 阿梨下意識看了眼窗外,漆黑一片, 便知已經很遲了,不由得有些心疼李玄,揉了揉眼睛,道,“怎么這么晚才——” 話還未說完,便被李玄抱住了,下巴被迫抵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李玄懷里自然是很暖的,且令人很安心,可這擁抱未免來得有些莫名,阿梨一怔,才拉了拉李玄的袖子,小心問,“怎么了?” 李玄搖頭,“沒什么?!鳖D了頓,又道,“想抱抱你?!?/br> 最近事情太多了,兩人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溫存,雖然睡在一張榻上,可李玄早出晚歸,阿梨則因為要養胎的緣故,不得不早睡。 每每李玄回來,她都已經睡沉了。 思及此,阿梨也有些愧疚,仿佛冷落了李玄一般,她抬手回抱住男人的腰,輕聲道,“最近好多事,等過去了,便好了?!?/br> 李玄嗯了聲,將頭抵在阿梨的脖頸間,嗅到她發生那股淡淡、令人心安的梨花香,焦灼不安的心,也漸漸沉了下來。 無論如何,阿梨的安危,阿梨的喜樂,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阿梨靜靜由著男人抱了會兒,聽到外頭傳來打更的聲音,才催促他睡下。 兩人躺下,吹滅了燈,阿梨倒是想睡,可被打斷的睡意,卻不是一下子就能再醞釀出來的??伤膊环?,只安安靜靜躺在那里,閉著眼,呼吸也平和規律。 李玄卻像是她肚里的蛔蟲一般,很快便察覺到了,溫聲開口,“前幾日母親同我說,齊郡王妃見了歲歲,喜歡得不行,直說要替她家孫女上門提親?!?/br> 阿梨睜大眼,驚訝道,“歲歲才多大啊……” 李玄卻笑著,只道,“你是不知道,母親每回帶她出門,那些臭小子只圍著歲歲轉。她模樣生得像你,小小年紀便出落得那樣美,性子又沒半分驕縱,旁人自然喜歡?!?/br> 阿梨越聽,越覺得李玄這是“親爹眼里出西施”,歲歲雖好,可小小年紀,哪里就好成這樣了,自家女兒幾斤幾兩,她還是曉得的??赊D念一想,卻是明白過來了,他這是在安她的心。 蘇家出事,旁人避之不及,她便罷了,只怕歲歲都會跟著遭人白眼。李玄這番話,分明在給她吃定心丸。 阿梨心里一暖,“嗯”了一聲,卻是輕聲道,“夫君,其實我也不盼歲歲嫁得多顯赫,一輩子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做自己高興的事情,便足夠了?!?/br> 李玄聽了這話,卻是不由得想到了岳母謝云珠,不知她當年隱瞞阿梨的身世,是不是也是抱著和阿梨今日一樣的念頭。 做蘇家女,遠比做公主來的快活自在??纯慈首?,看看那宮中小小年紀,便已經懂得勾心斗角的幾個皇子,便知道了。阿梨這樣無害的性子,與那深宮,根本格格不入。 更何況,還有謝家。 想到謝家,李玄的心里便涌上強烈的厭惡,又禁不住有些后怕。那一日阿梨在宮里,謝太后的算計安排如果真的成真,那阿梨會陷入什么樣的境地。 那人……那人再如何,也是阿梨的生父,血緣上的父親。 李玄面上露出寒意,卻抬手將人阿梨抱得更緊了些,溫聲道,“嗯,歲歲會的?!?/br> 你也會的。 …… 翌日,李玄醒的很早,今日他不必去大理寺,卻沒和往常一樣,待在北屋。陪阿梨用過早膳,便去了書房。 阿梨以為他忙,便也沒問,倒是許久沒與爹爹膩歪的歲歲,委委屈屈望著自家爹爹的背影,小聲道,“爹爹都不陪歲歲啦……” 阿梨剛好放下筷子,聽到女兒這番小聲的抱怨,不由心中生出些愧疚。便抱過女兒,讓她坐在自己膝上,柔聲哄她,“娘今日陪你一整日,好不好?爹爹最近很忙,等他忙過了,娘便叫他帶你去騎馬。不過你人太小了,只能先給你挑一匹小的?!?/br> 歲歲很好哄,摟著阿梨的脖子,還小心翼翼不壓著阿梨的肚子,乖乖點著頭,“好?!?/br> 阿梨母女一派和氣,書房里,氣氛卻顯得有幾分壓抑。 李玄面前放在那件舊衣。放了十幾年了,雖沒被蟲咬壞,可到底是舊了,顏色也不再鮮亮。 昨日讓谷峰去查的事情,也有了結果。 查起來其實不難,在京中幾個衣裳鋪問一圈,再找幾個年長的繡娘,大概的年月便出來了。 李玄默念著那個查來的年份,昨夜里他獨自坐在書桌前,半推半猜的真相,隨著這件舊衣的來歷,逐漸在面前鋪開了。 當年謝云珠那一輩,只有兩個女孩兒,一個是謝云珠,名副其實的嫡長女,另一個則是庶女謝云憐,也便是如今的謝貴妃。 謝家養女兒,是沖著送進宮里去養的,或者可以更直接點說,是沖著做太子妃、做皇后養的,所以謝云珠自幼時到出嫁前的醫冊藥渣之類的物件,都完好無損保存著,這是宮中才慣有的作法,從這一點推斷,大約謝云珠才是真正要送進宮的謝氏女。而不是如今的謝貴妃。 既是嫡女,又與謝太后是故侄親,再沒有比謝云珠更合適的太子妃了。 至于謝云憐,大抵只是嫡姐的陪襯罷了。 畢竟謝家也要臉,謝太后也好面子,雖打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如意算盤,想讓兒子娶娘家侄女,可到底也不愿意做得太明顯,惹了外人笑話,故而那時候謝太后每一次詔侄女入宮,都是詔的姐妹二人。 只是不知后來發生了什么,真正入宮的,成了謝云憐。因她是庶女,未能做得太子妃,后來陛下登基,也只是撈了個貴妃的名頭。 至于謝云珠,則帶著身孕,嫁給了蘇隱甫,二人雖無感情,大抵也是相敬如賓、彼此依靠的,這一點,從蘇隱甫待阿梨視如己出上,依稀能夠猜得出。 謝云珠臨走前,沒留下什么遺言,只給女兒留下這么件平平無奇的舊衣,大約是不愿意女兒的身世暴露,卻又怕萬一有一日用得上這身份,才留下了這件舊衣。 這件舊衣的時間對得上,阿梨的生辰再往前推九個月,便差不多是這舊衣款式新出的時候。 有了時間的佐證,幾乎便不存在任何漏洞了。 李玄撐著額,下意識回憶謝家、蘇家乃至陛下各方的反應。 謝家,除了謝老太太,旁人應當不知情,若知情,以謝家做派,定不會由著謝云珠外嫁。 蘇家,也只有一個蘇隱甫是知情的。 謝太后不知情,她要是知情,不會設計讓阿梨入宮做妃嬪。 謝貴妃—— 李玄怔住,謝貴妃是后妃,他和她從未接觸過,自然不能從往日的反應,推測出她知不知道阿梨的身世。但不管她知不知道,她一定是最不想阿梨身世暴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