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薛蛟取過一邊的干凈巾子,順手給花枝浸在水里的那部分擦了擦,細細看了幾眼,見那部分有丁點腐爛的跡象,微微蹙眉,抬手抽出系在腰間的匕首,雪白的刀刃一閃,腐爛的花莖便被切了個干凈,只余下好的那一截了。 料理好花枝,薛蛟又給花瓶換了水,那株梨花枝被他重新放回花瓶里,似乎是換了水的緣故,又興許是因為天色漸亮,日光從窗紙照進來的原因,粉白的花和嫩青的葉片,比方才有精神了些。 薛蛟眼里帶了點滿意,收回匕首,抬步出了屋子。 薛蛟一敲門,里面便傳來了一聲,“直接進來便是?!?/br> 此處總兵姓盧,管著左營,算是薛蛟的直系上官,是個風趣的老頭兒,年輕時打仗頗為英勇,年紀大了后,才肯服老,不再什么事都打頭陣了。 見薛蛟進來,盧總兵便抬頭看他,直接便道,“人你也押了有段日子,武安侯都托人求到我這里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便也罷了?!?/br> 薛蛟聞言,只一挑眉,淡道,“大人從前可不是這般的,得饒人處且饒人,大人不是一貫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嗎?” 盧總兵聽薛蛟這般說,倒也不惱,他自己也年輕過,自然也知道,薛蛟這個年紀的人,又有一身本事,最是張狂肆意的時候。 他也懶得隨意找理由糊弄薛蛟了,直接道,“若是武安侯,我尚且還能替你頂著。如今上門的是大理寺,按律,京城涉及人命的案子,均要移交大理寺承辦。巡捕營只可捉人,不肯判案,這道理,你總是懂的?!?/br> 薛蛟也不意外,自己這位上官,他十分了解,雖心直口快,一張嘴就得罪人,但做事最是護短。自己扣著武安侯府的公子一個多月,換了旁的上官,早就扛不住這壓力,逼著他放人了。 薛蛟也不想為難老人家,爽快點頭,“既是大理寺要人,我自然得給。只是——” 盧總兵前頭還聽得舒心,一聽到這個“只是”,眉毛皺得能夾死蚊子了,“只是什么?” 薛蛟一笑,眉眼泄出幾分邪氣,話從唇舌間緩緩吐出,“人,我親自送過去?!?/br> 盧總兵沉默了會兒,點頭答應了。 薛蛟大大方方道謝,“屬下謝過大人?!?/br> 盧總兵眉毛皺得死緊,見他薛蛟要走,想起他素日里雖桀驁不馴,但做事并不似這回這般毫無章法,遂抬聲叫住要走的薛蛟,“你同那武安侯府,究竟有什么仇?” 薛蛟回頭,臉上張揚的笑落了下來,語氣無所謂到了極點,態度輕蔑,說出口的話,卻陰沉得厲害。 他輕描淡寫說道,“什么仇……” “大概是死仇吧?!?/br> 可不是死仇么。 他的阿梨死在武安侯府,那武安侯府闔府上下,都該給他的阿梨陪葬。 呵,一命換一命,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么? . 李玄邁進大理寺的門,便見眾人俱在院里站著,時不時傳來幾聲低語,比起平日井然有序的大理寺,今日倒是熱鬧得很。 李玄微蹙眉心,抬步進去,有個眼尖的司直官瞧見他,忙一路小跑過來,顧不得平日的體面,喘著氣道,“少卿大人,巡捕營把人帶過來了,只是……” 他說著說著,聲音不由自主輕了下去,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面上一臉為難,末了抹了把冷汗,道,“您還是自己去看吧?!?/br> 李玄“嗯”了聲,沒再問什么,徑直朝那圍在一處的人群過去。 他一露面,其余人俱下意識讓開了些。 人群分開,李玄便見到了站在正中央的薛蛟。他穿著身鴉青的公服,腰上系著把鑲玉的匕首,鴉青色的公服,襯得他面白如雪,耳后一縷烏黑的發,垂落在臉頰邊,透著股漫不經心。 他似乎是看到了李玄,微挑了眉,一臉驚訝地道,“喲,少卿大人總算是來了。再不來,我可原路把人帶回去了?!?/br> 說著,抬腿踢了一下跪在他膝蓋邊、雙手雙腳被鎖鏈牢牢捆住的李耀,好聲好氣道,“是吧,二公子?我瞧呢,這大理寺還不如我們巡捕營呢,要不跟我回去得了……” 他這話一出,把李耀嚇了個半死。 他仗著嘴甜,從小便受盡父親武安侯的寵愛,又有個護短的生母,從小到大,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平生受過最大的罪,也不過他后院幾個姨娘爭寵鬧出了人命,他被父親壓著跪了幾日祠堂。 就那般,也有小廝在外邊放風,見有人來了,他才裝模作樣跪一跪。 可以說,長這么大,李耀就沒受過這樣的罪。 一聽薛蛟要帶他回巡捕營,李耀驚慌失措,抓著李玄就當救命浮木,胡亂道,“三弟,我不回去,你快救救我!我不去巡捕營……” 他這副模樣,狼狽到了極點,眾人見狀,俱轉開臉或是垂下視線,唯獨薛蛟,低低一笑,語氣中帶了一絲遺憾,“嘖,二公子這么嫌棄我們巡捕營???這可真是叫我傷心呢,我還覺得,同二公子十分投緣呢……” 李玄面色未變,微微彎腰,抬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庶兄。 “按律,當街斗毆者,笞四十。薛大人何故動用私刑,拘數月,又以木枷、鐐銬,俱加諸于犯?!崩钚嫔领o,聲音不輕不重,只緩聲說著律法。 “就是!天子腳下,竟有此等罔顧律法之事!” “簡直猖狂至極!” 眾人俱低聲說道,但似乎是怕了薛蛟的做派,眾人并不敢直接指責,只用眉眼瞟著薛蛟,低聲極隱晦地說幾句。 薛蛟最不怕的,便是旁人的眼光,雖在大理寺,但一群書呆子,他沒半點怕的。只吊兒郎當道,“是么,我怎么記得,當街斗毆,致人死者,按律當絞。我這人呢,沒念過什么書,想請教請教少卿大人,這個絞,是個什么意思?用繩嗎?那倒還好,給二公子留了個全尸?!?/br> 李耀被人扶著,一聽這話,腿一軟,差點又跪了下去。 李玄只抬了抬手,很快便有人遞上一疊紙,他接到手里,抬眼盯著薛蛟,“大理寺判案,自不會無憑無據,這是證人證言,另有仵作尸檢,佟丁死于病癥,而非外傷。薛大人如若有疑,今日不妨一并提出來。不過,有一句話還給薛大人,濫用私刑者,笞四十?!?/br> 薛蛟掀起眼皮,漫不經心瞥了眼那證詞證言,連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和李耀斗毆的佟丁怎么死的,他心里最清楚。 巡捕營那些手段,都是大理寺用爛了的,他原本也只是借著這由頭,針對武安侯府罷了。 畢竟,今日這一出,夠李玄喝一壺了。 當弟弟的是大理寺少卿,庶兄卻一身鐐銬進大理寺,都能寫成戲折子了。 故而,薛蛟懶得開口做什么爭辯,只懶洋洋道,“是么,我這人呢,皮糙rou厚的,笞四十而已,不過撓撓癢罷了。倒是二公子,身嬌rou貴的,少卿大人同二公子如此兄友弟恭,叫我看得感動,少卿大人何不以身替之,代兄受過,傳出去,也不失為一樁美談?!?/br> 這話一出,大理寺一院子的人都愣了,代兄受過,倒也不是沒有過。 這種不入流的案子,雖不會移交到他們大理寺來,但底下的衙門,判案時,多多少少會講人情些。若不是大罪,代父受過,代兄受過,都是常有的事。 但李玄是他們大理寺的長官,要是真的為庶兄挨了笞刑,日后哪里還有臉進大理寺的門。 可被薛蛟這么明晃晃的提出來,若是不替,便顯得他無情無義,連手足親情都不顧。 為官者,最重忠孝二字。 替,不行;不替,也不行。 眾人俱啞口無言,覺得,這薛蛟雖出身市井,大字不識幾個,可心機卻是十分深沉歹毒,竟有些急智。 薛蛟自不會管其他人,只抬眼盯著李玄看,慢笑道,“只是笞刑而已,世子爺不會受不住吧?” 說著,又語氣輕蔑,偏臉上又帶著笑容,仿佛很好說話一樣,道,“我這人呢,最是講義氣,這樣好了,世子爺今日求一求我,我呢,便替二公子受了這笞刑,也省得世子受這皮rou之苦?!?/br> 他說罷,雙手抱臂,挑唇輕笑,等著李玄開口。 李玄卻只是輕輕抬起眼,仿佛從頭到尾都沒被薛蛟激怒,神色平靜,輕描淡寫道,“不勞薛大人cao心。徒拘可抵笞刑,算算日子,兩相抵消?!?/br> “薛大人還是多cao心自己吧。薛大人慢走,我便不送了?!?/br> 李玄慢聲說罷。 薛蛟只冷笑一聲,道,“區區笞刑,我有何懼?” 丟下這話,便大步出了大理寺官邸。 第54章 笞刑, 便是用竹板拍打人的背部。竹板長而薄,打在皮rou上,起初是一陣的疼痛, 但很快便浮起一道道紅痕。 笞刑四十, 也不過一刻鐘的功夫。 一旁的監刑官數到“四十”,負責行刑的人, 便立即停了手。 薛蛟從長凳上下來,赤/裸著的上身, 背后全是一道道浮起的紅痕, 才一會兒功夫, 便腫得老高, 看上去十分可怖。 小廝忙上來要扶他,薛蛟卻只抬手推開了他, 自顧自系了衣帶,朝那小廝道,“記得夜里替我屋里那花換水?!?/br> 他說罷, 原要走了,忽的想起來, 回頭道, “順便同盧總兵告個假?!?/br> 小廝忙應下, 便見薛蛟朝外走了。見他腳下步子穩穩當當, 仿佛挨了四十笞刑, 于他而言, 只是撓撓癢的小事一般。 薛蛟出了門, 腳下一拐,便朝自家去了。 他進門時,薛母正領著小丫鬟, 在屋里做衣裳。聽到動靜,薛母便抬了頭,見是兒子,面上劃過一絲慌亂,忙放下手里的衣裳,迎上來道,“蛟兒,怎么今日回來得這么早?” 薛蛟只舔舔干裂的唇,道,“口干了?!?/br> 薛母便立即朝小丫鬟道,“柳兒,快去弄水來。再叫膳房下碗面,多放羊rou?!?/br> 叫做柳兒的小丫鬟,便立即應了聲,趕忙朝外走,避無可避要經過薛蛟,便下意識把頭壓得低低的。 薛母自然也瞥見了那一幕,皺了皺眉,倒是什么都沒說。 薛蛟懶洋洋坐下,靠在椅背上,背后的傷越發地疼起來,他面上卻沒露出半點端倪,只回母親的話,“沒什么事,便早些回來了?!?/br> 薛母不懂官場的事,從來都是兒子說什么,她便信什么,聽了便點點頭。 片刻功夫,柳兒便回來了,把面和茶往靠著薛蛟的那方桌上一放,然后便不敢動了。 薛母見狀,暗地里瞪了柳兒一眼,嫌她沒眼色,自己卻心疼兒子,遞了筷子給他。 薛蛟接了筷子,吃了幾口,那羊rou卻一筷子都沒碰,只低著頭挑碗里的素面吃,待吃得差不多了,便擦了嘴,看向坐在一邊的母親,隨口問她,“家里沒什么事吧?” 他只是隨口一問,薛母卻被問得一慌,手下意識按住了圈椅的扶手,面上擠出個笑,鎮定道,“能有什么事,你在外頭顧著自己便是了,家里都好?!?/br> 薛蛟也只是隨口一問,連頭都未抬,家里就一個寡母,他總要問一嘴,見母親說無事,他便也沒多心。而且,背上隱隱約約有種濕漉漉的感覺,大抵是破了皮,出了血,他便也起了身,道,“我回屋了,晚膳不用等我,我出去一趟?!?/br> 薛母忙應了下來,目送兒子走遠,等瞧不見了,便朝那柳兒瞪了眼,道,“家里來客的事情,不準胡亂說,記住沒?” 柳兒不解其意,只乖乖巧巧點頭應了下來。 薛母見她那副懵懂模樣,心里頓時來了氣,壓低聲音道,“你怎么回事,叫你伺候個人,有那么難嗎?!倒個茶,遞個筷子,這都不會,我買你回來頂什么用?!” 要不是家里買了幾個婢女,只有這個叫柳兒的丫鬟,過了兒子的眼,都沒被趕走,她怎么會指望這么個沒眼力見的! 真是白花了那么多銀子! 柳兒心里冤枉死了,卻一個字都不敢說,只低了個頭,認命讓老夫人罵。 她怎么敢湊近大爺,前頭來的那個映兒jiejie,就是給爺夾菜的時候,碰了爺的手臂,結果扭頭就叫牙婆帶回去了。 她可沒那個攀高枝的膽,比起叫牙婆帶回去,老夫人罵幾句就罵幾句吧,反正也不痛不癢。 柳兒心里想著,面上卻只老老實實低頭聽著。 薛母也只嘴上罵幾句,真叫她動手打人,卻也做不出來那等糟踐人的事,罵得嗓子都冒煙了,便擺手道,“出去吧,別在我跟前晃蕩?!?/br> 柳兒屈膝應下,乖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