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李玄理智上很厭惡這個孩子,從進來起,便一直想刻意忽視這個孩子,此時卻不知為何,忍不住邁開步子,走到了那小小的搖床邊。 看得出,搖床是新的,大概是怕小嬰孩磕著碰著,邊邊角角都用柔軟的棉布包著。但無論做工還是材質,都入了不李玄的眼。 李玄忍不住想到自己的侄兒,meimei李元娘生的小郎君,那孩子的搖床是用上好的紅木做的,紋理清晰,雕刻著云紋、如意紋,邊角被金銀玉石包裹著,無一處不精致貴氣。 就那般,母親回來后,仍是止不住的抱怨,說邵家待元娘不上心,對孩子不上心。 李玄輕輕垂下眼,任由自己胡思亂想著。 這孩子若是他和阿梨的,那該多好。 她會甜甜喊他爹爹,會伸出小手要他抱抱,會軟軟抱著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朵小聲“告狀”,說娘親要她練字,練字好難,歲歲學不會。 他呢,是必定當不了嚴父的,只能想法子替女兒開脫。 他只是這么一想,心里便止不住地發軟,就好似,面前這個孩子,真的是他同阿梨的孩子。 李玄靜靜站在搖床邊,搖床里的歲歲撲騰著手腳,同樣大大睜著眼,圓溜溜、黑黝黝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地盯著面前人。 似乎是覺得好玩,小家伙伸出小手,使出吃奶的勁兒,用力朝李玄的方向靠近了一下。 白嫩短胖的手指,軟得像白豆腐一樣,仿佛一戳,便會滋滋冒出點水,再用力點,便要破了一樣。 李玄只看著,并不想去碰這孩子,直到看見歲歲將柔軟的襁褓踢開了些,怕她著涼,才微微彎下腰,想替她整理一下。 他一低頭,剛伸出手,小家伙便牢牢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軟乎乎地、像剛出鍋的白豆腐,嫩得晃晃悠悠的。 李玄微微閉了閉眼,心里驀地軟了,沒有用力抽出,只縱容著歲歲,讓他握著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去替她整理襁褓。 小家伙喜新厭舊,很快便覺得沒意思了,松開了小拳頭。 李玄順勢,緩緩抽出自己的手指,指尖還有些發麻,方才那種柔軟的感覺,還沒有完全褪去。 等他回過神時,搖床里的歲歲已經睡過去了,小手握成拳頭,靠在白嫩的臉頰兩側,小嘴微微張開,一副睡得香甜的模樣。 過了會兒,阿梨便推門進來了。 她手里提著水壺,從桌上取了個茶盞,壺身緩緩傾倒,顏色清亮的茶水,便緩緩落到了茶盞中。 只幾秒,茶盞便滿了。 阿梨端起來,雙手捧著,遞到李玄跟前,如從前在府里那樣溫聲道,“世子,喝茶?!?/br> 李玄愣了一下,才接過去。 杯盞粗糙,不如府里的瓷器那樣平滑,薄薄的熱穿過杯盞,余溫暖著李玄的指尖。 他下意識將茶盞捉得很緊,指尖用力地發了白,良久,直到茶盞里的茶都冷了,他才驀地端起來,一口飲盡。 微涼的茶水,冷得他五臟六腑有些疼。 李玄喝吧,放下茶盞,最后看了一眼阿梨,那一眼沉沉的,看得阿梨心里跟著有些難受。 李玄輕聲,“我走了?!?/br> 說罷,他抬步朝外走,步子邁得很急。 他怕自己一回頭,便走不了了。 他不是無能為力,這書肆、秦家、甚至是那個孩子……一切于他而言,都只是動動手指,便能摧毀的。 只是,阿梨在他面前,那樣安靜溫柔地,說自己過得很好,他便狠不下心,做不出那些事了。 阿梨起初只望著李玄的背影,直到見他邁進了庭院里,雪落在他的肩上,才回過神,遲疑著,極其小聲地喊了他一句。 “世子?!?/br> 那聲音很輕,輕得仿佛不仔細聽,都會被落雪聲蓋住,李玄卻聽見了,他身子頓住,卻沒回頭,只長身而立,一動不動,站在雪里。 片刻,身后傳來一陣有些著急的腳步聲。 阿梨走到他身邊,輕輕遞過來一把傘,溫然道,“外面雪大,您撐著吧?!?/br> 李玄“嗯”了一聲,接過來,慢慢撐開了。 阿梨見狀,便回到了屋檐下,這一次,直至李玄走出后院,她都沒再喚他一聲。 雪下得越來越大,寒風吹得人骨子里生出寒意,阿梨攏起雙手,朝掌心呼了口熱氣,轉身回到屋里。 歲歲還安安靜靜睡著,小臉上滿是無憂無慮,似乎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阿梨走過去,輕輕取了她下巴處墊著的棉布,稍稍有些濕了,她便放到爐子邊烘著。 爐子里的炭火燒著,偶爾發出一聲細微的噼里啪啦的聲響,阿梨望著那橘紅的火焰,覺得凍得發冷的身子,漸漸溫暖起來了。 棉帕子很快干了,阿梨將帕子掛到一邊,慢慢回到歲歲的搖床邊。 小家伙睡得很香,發出很輕很輕的鼾聲,不知道夢到了什么,眉毛時而皺起,時而舒展松開,一副很糾結的樣子。 阿梨看得好笑,抿唇露出個溫軟的笑,片刻,那笑便漸漸沒了,她輕輕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輕輕貼著歲歲的,很小聲、很溫柔地道。 “歲歲,方才那個,就是你的爹爹……對不起啊,這大概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他了?!?/br> “他很好,只是娘親同他沒緣分……” “你不要埋怨他,他是個很好的人?!?/br> 阿梨輕聲說著,溫熱的淚,便從眼里一點點涌了出來,落在歲歲的襁褓上。 暈開一個個小圓點。 . 書肆外,馬車里,車輪碾過地面的雪,發出規律的細微咯吱聲響。 李琰時不時朝對面看一眼,心里有些訕訕地。 自己在李玄這個堂哥面前,總是有些沒底氣的。也不僅僅是他,李家任何一個子弟,無論長幼,在李玄面前,都有種莫名的抬不起頭的氣虛。 蓋因自己這位堂兄,在李家,是極為厲害的人物,再往上數三代,才數得出比他更厲害的人。那還是占了年紀大的優勢。 李琰時常感覺,自家這位堂兄,規矩板正得叫人害怕,明明只比他大了半歲,兩人卻猶如差輩一樣。 他有時候都想,一心撲在仕途上的堂兄,任何時候都冷靜自持的堂兄,究竟會不會有普通人的情緒。 然后,他剛剛便看見了。 方才堂兄見到那位秦家娘子時,態度真的令他吃驚到了極點。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堂兄失去理智。 李琰心里癢癢地,再抬頭打量了一下面前面色清冷的堂兄,絞盡腦汁好一會兒,才找到自以為合適的開場白。 他訕訕開口,“堂兄,真是巧啊,這么大的蘇州,都能叫你遇見故人。哈、哈……” 李玄聽了這話,只輕輕瞥了他一眼,什么多余的反應都沒有,連一句敷衍的“嗯”都沒有。 李琰不泄氣,繼續鼓起勇氣開口,“說起秦家,那秦家娘子卻也是個不走運的,先前被此處一個主簿給瞧上了,那主簿不是個東西,看秦家娘子孤身一人,便連人帶鋪子,都給盯上了。幸而秦二郎是個有勇有謀的,把那主簿的惡行整理成冊,想法子遞到了我面前,我及時罷了那主簿的官,抄了他的家,才沒叫秦娘子落到那主簿手里。不過啊,要是沒這事兒,秦二郎估計也不能那樣順利抱得美人歸……” 他正搖頭晃腦說著,便看見不知何時,李玄死死盯著他。李琰一慌,訕訕地道,“怎……怎么了?” 李玄不理他,只死死盯著他,沉聲問,“你是說,他們是在那主簿一事后,才成的婚?你確定?” 李琰一慌,忙仔細回想了一下,道,“沒……沒錯啊,我那時候聽人說了,還、還送禮了的?!?/br> 李玄深吸一口氣,良久,才開口,若是仔細聽,還能聽出其中極其細微的一絲顫抖,“你替我查……” 說到一半,他頓了頓,自言自語道,“不用了,我自己查?!?/br> 第38章 李玄走后, 秦懷心里到底覺得不大對勁,便推門來了后院。 他進門的時候,阿梨正在疊歲歲的尿布, 見他進來了, 便眨眨眼,輕聲喊他, “二哥?” 秦二哥這人是個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那種, 兩人既說了是做假夫妻, 那他便從不同阿梨親近, 連這后院, 也都很少踏足,除非是抱著歲歲的時候。 秦懷見阿梨神色如常, 只眼尾有一點點紅暈,大抵是哭過了,原想問的話, 頓時便咽了回去。 世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便是他自己, 不也有么?阿梨若是要他出面幫忙, 自然會提, 無需他多問什么。 秦懷按下心頭疑惑, 朝阿梨點點頭, 道, “我來看看歲歲?!?/br> 提到歲歲, 阿梨便抿著唇,露出個溫柔的笑,道, “方才還折騰得厲害,現下倒是睡得很香,也不知道夢到什么了,又是皺眉,又是撇嘴的,好玩極了?!?/br> 秦懷走到搖床邊,低頭看襁褓里的歲歲,眼神溫柔了許多。 他這輩子大概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便把歲歲當成親生女兒一般,輕輕笑了下,毫不嫌棄道,“能吃能睡,是福氣,歲歲是有福氣的小姑娘?!?/br> 阿梨聽了只笑,旋即又道,“不能叫她睡了,等會兒夜里又不肯睡,來折騰人了?!?/br> 歲歲有點小脾氣,自己不睡的時候,就一定要有人陪著。阿梨白日要看鋪子,自然是不能同她熬的,倒是秦懷,夜里一聽到歲歲的哭聲,便披了衣裳過來問。 待抱走之后,秦懷常常哄到半夜,父女倆才同一個榻睡著,第二日便一起賴床。 秦懷聽阿梨這樣說,不舍得叫醒歲歲,卻也不同阿梨理論什么,只不動聲色提起了另一樁事,道,“今日是三娘生辰,我讓人弄了些羊rou來,正好近日天寒,吃了暖身子。等會兒關了鋪子,便一起回去吧?!?/br> 阿梨此時才知道,今日是秦三娘的生辰,自然立刻答應下來。 最近天冷,阿梨有時候圖省事,便帶著歲歲在書肆后院住了。今日聽秦懷這樣說,便將剛疊好的尿布裝好,打算等會兒帶回去。 外頭下著雪,風刮得人臉上生疼,雖然離過年還有些日子,但街上的人已經漸漸開始少了,素日熱鬧的街上,顯得有些冷清。 書肆也不例外,再過幾日,書院都要關門了,學子也要休息,生意會淡些,等到開春后,生意便會更好些。 秦懷在搖床邊陪著歲歲,順便取了本書有一搭沒一搭翻著,阿梨則在微黃的油燈下,寫寫勾勾。 她在琢磨,明年開春后,怎樣將書肆的生意做得紅火些。 其實今年這一年,她幾乎沒有在書肆上用什么心,先前懷著歲歲,后來坐月子,委實騰不出時間和精力。 如今,倒是能一門心思琢磨書肆的生意了。 屋外安安靜靜的,屋里也是,阿梨的思緒格外的清晰,片刻就想了幾個吸引學子的法子。 若是能以免費的噱頭,為附近幾個書院每回旬考、季考中名列前茅的學子提供筆墨紙硯一份做獎勵,借此機會同附近幾個書院搭上關系,不說叫他們日后筆墨紙硯開支都來書肆,至少也能吸引更多客人。 阿梨想了后,又怕不合適,便去問了問同為讀書人的秦懷。 秦懷倒是有應必答,認真替她出主意,然后又道,“你這想法倒也不是不行,既是免費的,書院自也不會拒絕。我從前有位同窗,如今便在書院做夫子,改日我替你問問?!?/br> 阿梨自然欣喜,點頭應下,不忘謝過他,“多謝二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