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只是,李玄等了許久,什么都沒等到,一句都沒有。 屋里死寂得嚇人,連屋外也靜得可怕,只有一陣陣的風聲,就好像,所有的飛禽走獸、所有的花鳥草木,一夜之間,全都在寒風中緩緩死去了。 李玄等了許久,終于好似放棄了一樣,他抬起手,去碰阿梨的手臂,還是柔軟細膩的,帶著一點點的余溫。 李玄極短促地笑了一下,連唇角都未提起,只一個短促的笑音,然后便輕聲地哄榻上的人,同她說著軟話,“好了,不鬧了,知道你不高興,我今日便接你回府了。你要聽話一點,我會很疼你的,我很……有你陪著,我心里覺得歡喜?!?/br> 規矩板正的世子爺,第一次這樣放下架子,不帶一點脾氣,哄著自己的小通房。 但是,他說完了,一盞茶的功夫,仍然沒等到回應,他的臉上露出了點不高興的神色,卻又像是拿榻上人沒辦法,打不舍得,罵也不舍得,罰更是不舍得,只得拿出世子爺的身份,干巴巴地“威脅”著。 “你若再鬧,我便不高興了。阿梨,你乖一點……乖一點好不……”李玄干巴巴“威脅”著,漸漸的,一點一點的,再說不出半句話。 他沉默著,冗長的沉默著,也安靜下來了,良久,像是認命了一樣,終于站了起來,抱起榻上已經變得冰涼的人。 太冷了,李玄覺得自己仿佛被凍得沒了知覺,手卻下意識去取榻上的被褥,想將阿梨裹進去,潛意思里還在怕她冷。 這一動作,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信紙,便從阿梨的袖中落了出來,在半空中悠悠飄了一圈,緩緩落在了地上。 李玄愣了好久,才彎腰去撿,慢慢展開,便看到紙上是阿梨秀氣的字。 “世子:見字如晤……” 那個“見”字,阿梨練的時候,一直寫不好,總是上長下短,比例古怪,他手把手教了小半個時辰,才寫的端正了些。 “過去兩年,世子待我很好?!?/br> 我好么?李玄想,我待你不好,我只是自以為待你好,只是口口聲聲要待你好,卻把你一人丟在這冷冰冰的別莊。我不好。 “是我福薄,怨不得旁人?!?/br>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老天爺不舍得讓你福薄。 “世子勿念。珍重?!?/br> 李玄沒察覺到自己掉眼淚了,他甚至沒有哭的想法,只是,淚就那么不受控制地從眼里流出來,一滴、一滴、一滴……落在那紙上。 暈開一個一個圓圓的漬點。 然后將那紙渲得一點點變褶。 就好像在明明白白告訴他,嘲諷他,縱使你李玄是世子,是天之驕子,有些東西、有些人,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李玄依稀覺得自己好似沒哭很久,但抱著阿梨出門時,他木然抬了抬眼,天邊是火紅一片的夕陽,燒得那樣熱烈,像是要燒盡無邊無際的天。 谷峰已在門口等了半日,不敢動彈分毫,此時見世子出來,終于在一側道,“世子,別莊的人如何處置?” 李玄極其平靜地開口,“所有人,但凡進過別莊的,都帶回府。誰都不許見,我親自審問?!?/br> 說罷,他收了收臂膀,將懷里的人抱得更穩當了些,那樣一步一步,緩緩走了出去。 他答應的,今日要帶阿梨回府。 那便再不能食言了。 . 接下來幾日,李玄好像一下子變回了那個沉穩自持的世子爺,平靜又理智,他親自cao持了阿梨的后事。 阿梨只是通房,按說原本便沒什么后事可言,就像柳眠院那個投井的付姨娘,一口薄棺便也打發了。 若有家人,再給些銀子,便也罷了。若無家人,還落了個清靜。 死都死了,活著時的寵愛,還能落得幾分。 但李玄卻是打定主意要大辦,縱使父親武安侯氣急敗壞來訓斥他,縱使平日不合的庶兄陰陽怪氣,他都沒松口,甚至連神色都未變。 一個世子的確算不得什么,但他是李玄,官至大理寺少卿,他想做的事,旁人插不了手。 喪事從入殮到安葬,只用了三日的時間,因為他害怕,害怕哪一日看到阿梨的尸首一點點的腐爛。 阿梨愛俏,又愛潔,連袖子上的泥都受不了,肯定也不想讓旁人看見她那個樣子。 安葬那一日,李玄站在墓碑前,平靜看著棺木一點點被泥土掩蓋。 照舊俗,最后一把土,該由亡者至親之人灑上。 未亡人為妻,子為母,妹為兄,若是都無,便繼續往下排。 李玄知道自己私心重,他沒請阿梨的家人來。因為,他怕他們來了,自己便再不能做阿梨至親的人了。 厚重的棺木已經完全看不見了,被濕潤的泥土掩埋,李玄卻只靜靜站在原地,無一人敢上前催促他。 嗚咽的風聲,吹亂了枯黃的雜草,仿佛要鉆進人的骨頭縫里,叫人唇齒生寒。 天空漸漸暗沉下來,烏色的云漸漸蓋住了天。 不多時,雪便落了下來。 李玄仿若未覺,站了很久,久到他的肩上,都堆了一層薄薄的雪,他才彎下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緩緩地、一點點地,灑在新墳上。 灑了土,李玄直起身,伸出手,指尖落在冰冷的墓碑上,劃過那刻著字的地方。 墓碑是他親自刻的,用匕首刻出橫豎撇捺,再一點點描紅。 他的阿梨,溫柔的、總是笑著的阿梨,叢生至死,匆匆十幾年,末了,留下的,只有這塊墓碑。 想到這里,李玄麻木的心,從深處緩緩漫延出一點點的疼痛,起初只是一點點,繼而變得難以忍受。 他的心疼得厲害,像是要死了一樣,他咳了一句,然后發現,四周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但那死寂只是短短一瞬,很快身后便有人涌上來了,扶住他的身子。 李玄緩緩轉頭,想叫他們住嘴,驚擾了阿梨怎么辦,卻看見他們面上驚懼惶恐的神情。 就好像,這府里又要死人一樣了。 李玄有些生氣,他張了張嘴,想叫他們滾,滾遠點,眼前卻忽然一黑,然后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再睜開眼時,眼前是母親侯夫人的臉,她好似一下子老了幾歲一樣,眼角都多了幾絲皺紋,哭得雙眼紅腫。 見他醒了,侯夫人便撲過來,邊道,“三郎,你不可糟踐自己的身子!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叫娘怎么辦?你若是真那樣喜歡阿梨——” 李玄打斷她,輕聲道,“母親,我很好,我只是累了?!?/br> 侯夫人住了嘴,改口道,“餓不餓?你都昏了一天了,起來吃點東西吧,想吃什么,娘叫膳房做?!?/br> 李玄坐起身來,溫聲道,“年糕吧?!?/br> 侯夫人忙擦了淚,急匆匆朝嬤嬤道,“還不快去,叫膳房快些送上來!不許耽擱!” 嬤嬤匆忙跑出去,片刻后,年糕上來了,李玄夾了一塊吃,一口咬開,里面并沒有甜糯的紅豆,吃起來有些淡而無味,旁邊放著幾碟子配菜,李玄卻碰都沒碰,就那樣一口口將年糕吃下去了。 侯夫人見他胃口好,終于安心了些,卻還不肯走,要在此處陪兒子。 李玄搖了搖頭,勸她,“母親回去休息吧,我已經無礙了?!?/br> 侯夫人不想走,但又怕兒子不自在,便遲疑起身,三步一回頭出去了。 侯夫人一走,李玄便起身了,他換上那身阿梨為他繡的錦袍,披上鶴麾,面無表情推開門。 谷峰已在門外等候多時,一見他便躬身,道,“人已經帶回來了?!?/br> 李玄冷漠“嗯”了聲,率先踏出去,面上是一片寒意。 . 侯夫人回到正院,便覺得頭疼得厲害,坐立不安,來回在屋里踱步,面上神色糾結。 林嬤嬤不知她為何如此,不敢開口,只安安靜靜在一旁伺候著。 這時,門外傳來通傳的聲音,林嬤嬤便很明顯看到侯夫人臉上劃過的一絲慌亂,很短一瞬,侯夫人便冷靜開口,“讓他進來?!?/br> 片刻后,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走了進來。 林嬤嬤關門時瞥了一眼,覺得有些熟悉,那不是侯夫人當年嫁入侯府時所帶的管事么? 侯夫人坐下,看著面前的管事,這是她出嫁時帶來的人,等同于嫁妝,為表尊重,無論是武安侯還是三郎,都不會去管束她的人。 侯夫人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開口,“她去了哪里?” 管事一下子跪了下來,結結實實磕了個頭,“夫人恕罪,那位娘子,沒了?!?/br> 第31章 “什么叫沒了?!”侯夫人猛的站起來, 心口猛的一跳,慌張追問道,“挖……挖出來的時候, 都還是好好的!我只是叫你送人, 又沒讓你害人!好端端的人,怎么會沒了?!” 她沒有害人的心思, 好好的人,怎么會沒了?! 管事被問得臉色慘白, 道, “我送那位娘子出京, 照您說的, 問她要去何處,她便說, 要去青州。奴才便送她,半路上,瞇了一小會兒, 真的——真的就只有一小會,人便不見了。奴才遍尋不著, 只好去尋附近的農戶, 出錢雇他們幫忙找人?!?/br> “后來尋到山上, 有農戶找到一件血衣, 附近還有散落的銀票。正值冬日, 那山上猛獸原就餓得兇悍無比, 連獵戶都不敢上山。薛娘子大抵是誤入了那山林, 才被……” 管事說著,侯夫人一口打斷他的話,“你住嘴!胡說八道!胡言亂語!我看你就是吞了阿梨的財物, 又怕我追究,來同我扯謊,想這般糊弄過去!” 管事臉色一白,連連磕頭,“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侯夫人癱坐在圈椅上,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管事背著的包裹上。 那管事見狀,趕忙脫下包袱,哆哆嗦嗦打開,邊為自己辯解,“這便是那件血衣,還有銀票,奴才不敢擅自做主,都帶回來了。還請夫人明鑒啊……” 侯夫人刷的一下轉開了眼,良久,才鼓起勇氣去看那包袱里的東西,看到的一瞬間,心一下子就涼了。 真的是阿梨的衣裳,簡直像是被血浸泡過一樣,上面還有猛獸撕咬的痕跡。 管事還在死命磕頭。一下一下,像是砸在侯夫人的心上。 侯夫人渾身沒了力氣,良久,無力擺了擺手,道,“出去吧,這事,我要你爛死在肚子里,絕不能同任何人提起?!?/br> 管事連聲謝過侯夫人,起身想將血衣收起來,一同帶走,又被侯夫人一句話給攔住了。 “留下?!?/br> 管事一怔,便聽侯夫人不耐道,“東西留下!” 管事留了東西,便立即退了出去。 他一走,侯夫人便忍不住去看那攤在地上的包袱,滲人的血映入眼簾,像是刻在她的腦海里一樣,越看,她心里越慌了。 那孩子竟這樣福薄,如今假死成真死,縱使日后同三郎坦白,三郎豈會信她? 況且,捫心自問,她的確動過那心思,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很快便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