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125. 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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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露穿著一件紫紅色的毛線衣,外頭披著一件花格子的兩用衫,靠在三尺半寬的貼著墻頭放的木床上。她的烏黑亮澤的長發披散在肩頭,也許剛睡醒之故,臉蛋兒紅撲撲的就像春天里的桃花,只是兩只大眼睛不像往昔那樣閃著令人心動的晶瑩,這或許是因為腿兒骨折了悶在家中心里頭不痛快。她紋絲不動,整個樣子冷冰冰的,就像北國雪天里的一尊冷冷的冰雕像,并未因阿明的到來而露出一絲喜悅之色,反而給人以一種怨悵的感覺。 阿明看到曾經令他心動過的人兒,激動地叫了她一聲。她既不點頭,也不回答,只是眼眸兒朝他移了一移。他無趣地在窗邊縫紉機前的方凳兒上坐了下來,并朝床頭移近了一些,看著她冷若冰霜的臉兒,肚子里捜索著如何和她說話。 “阿明,喝茶!這么遠趕來,還拿來東西看小露,真的謝謝你了!那骨頭多少錢,五塊夠不夠?”蔣阿姨把茶水放在縫紉機上,摸出一張伍元的紙幣給阿明。 “蔣阿姨,不用給錢!不用給錢!”阿明立起身來,不好意思收骨頭錢。 “叫你幫忙買的,急個套好不收錢呢?”蔣阿姨把錢塞在阿明的衣袋里,看了女兒一眼,又道:“聽說你現在去公司了,做辦公室主任了。阿明,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個要求上進的有前途的人,小露就是隨自己,不聽大人的話!” “蔣阿姨,小露年紀還小,慢慢就會懂事的?!?/br> “她都二十一了,還一天到晚同小姐妹蹦進打出地,像個男伢兒似的,打老k,唱歌兒,跳舞兒,胡喊喊的,自家的大事兒一點兒都不去想想。那天又搞到深更半夜回來,早上么爬不起來,跌死絆倒去上班,骨頭摜斷了才安耽?!?/br> “年紀輕,總喜歡搞搞兒的,蔣阿姨,你表太cao心了?!?/br> “阿明,你們談,我去買點菜來,中午你吃了飯再走?!?/br> “蔣阿姨,不用了,不用了,我馬上要趕回公司去上班?!?/br> “那好吧,下次有機會再吃過?!?/br> 蔣阿姨掩上門兒出去了,小露朝她姆媽的背影兒努了努嘴兒,一副厭憎她煩的樣子。不過她總算有表情了,而一有表情,便粉羅羅1地很好看了。 “小露,搞歸搞,休息還是要的?!?/br> “哪個不休息?” “當然是你嘍!” “摜一跤不是蠻正常的,你難道不摜跤兒的!” “摜過!摜過!嗨,小露,你阿哥復員回來了,在哪里工作?” “省廣播電視大學做攝像師?!?/br> “這單位、行當倒是蠻好的?!?/br> “他還不想做哩!要辭職去做個體戶,開什么裝修公司。姆媽不去管他,就是要管牢我,把我當成小伢兒似的?!?/br> “你是小伢兒,呵呵,當然要管你了!” “去!去!去!你吃得不多,也想來管我了,我還輪不到你管!” “我哪里吃得消管你!呵呵,說說而已?!?/br> “那你就表來煩我!” “我哪里敢來煩你?小露,你阿哥回來了,那他睡哪里?” “只有兩個小房間,他還能睡哪里,睡陽臺高頭啰!” “哦?這樣的?!?/br> “阿明,你到公司里去了,那睡哪里?” “暫時睡在公司里,正在申請住房?!?/br> “有沒有希望?” “現在還沒數帳?!?/br> 聊了一些天,阿明看時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了。 到后頭,小露的臉色有點兒轉暖了,這叫阿明心里頭舒服了不少。姑娘兒扮起俏作來,他實在有點兒吃不落。這次來,畢竟是好心好意來看望她的,再說以前也沒有什么對不起她的地方,小露其實用不著對他扮俏作。她的脾氣太伢兒氣了,所以直到走時,阿明也不敢提起小潔,生怕小露醋瓶兒倒翻而弄得不尷不尬2的。 小露提到了房子,還很關心的樣子,在回公司的路上,阿明不由得想起賄賂鄭經理的事兒來。賄賂物如果不退回來,分到房子就有八九分的希望了,一退回來,就很懸乎了。 隔了幾天的一個中午,阿明又買了不少筒兒骨給小露送去。 這次送筒兒骨去,并不是蔣阿姨叫他幫忙買的,而是他自家要做的。這有點兒不由自主的味道,就像深山里忽然間有朵鮮艷的奇花在招引著他,他的腳步兒于是隨著心緒兒而急切地邁開了。 進了她家的門兒,阿明看到一個老大爺、一個老太婆正在與蔣阿姨聊天,小露的左腿兒上著石膏,擱在小椅子上,在一旁坐著。 “阿明,中飯有沒有吃過?”蔣阿姨招呼道。 “吃過了,吃過了?!卑⒚髟谑Y阿姨移過來的凳兒上坐下來道。 那老大爺國字頭,頭發全白了,精神卻很矍鑠,說話如竹筒子倒豆沒個完,而且直來直去的;老太婆則瓜子臉兒,清清秀秀的,一看就看得出年輕時是個漂亮的人兒,只是年紀大了,牙齒掉光了,薄溜溜的嘴唇兒有點癟幾幾3的。 談了些天后,阿明曉得了兩老是小露的外公、外婆,蔣阿姨是他們的獨生女。外公有個哥哥,解放前夕逃到臺灣去了,而他在國民政府的稅務局做副局長,解放后劃為黑五類4,被批斗得要死。兩口子都沒勞保,天晴的時候,在橫河橋橋頭擺個餛飩攤兒,蔣阿姨則每個月拿出十塊、二十塊的,還買些藥兒去。 坐了一些時間,小露扶著墻壁,一步一步挪回小房間去了。蔣阿姨朝阿明使了個眼色,阿明會意了,也隨后跟了進去。 “小露,你外公太有文化了?!卑⒚鬟@下有話說了。 “命不好!”小露依舊有點冷。 “凡事都是命里注定的,怨怪政府也沒用,反傷了身體?!?/br> “很多人錯劃成右派、壞分子都平反了,拿著補償金、退休金安度晚年,為啥我外公不能平反?” “戓許有個哥哥在臺灣吧?!?/br> “他不過收收稅的,又沒做過啥個傷天害理的壞事體?!?/br> “小露,這你就不懂了。蔣介石、國民黨是剝削階級,榨取勞動人民的血汗錢,無產階級最恨了,所以要對他們無情地專政。你外公是個國民黨黨員,幫剝削階級做事兒,當然也不例外?!?/br> “好了!好了!你肚皮里有墨水,也來對我講大道理!臺灣現在的經濟發展、生活水平要比我們好多了!” “所以我們現在要搞經濟建設,不再搞政治運動,以促進社會發展,提高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br> “好了,好了,同你說話蠻吃力地,還不如對著墻壁呵口氣兒?!?/br> 阿明下午要去參加一個會議,看小露那張肅肅起的臉孔也沒啥味道,便向她和她的大人告辭回去了。 一條柏油馬路彎彎的陡陡的上了城隍山,半山腰有一片老式民居,區委黨校就夾在其間。這糧道山路對阿明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常走它翻到鼓樓去買鞭炮,如今他拎著拉鏈包兒要去當“老師”了,歲月的腳步太匆匆了,而人的變化也太大了。 黨校內的幾幢青磚房兒依山而筑,有不少古樹和修篁,環境很是幽靜。站在高高的有著苔蘚的石階上,可以看到清波門一帶低矮而又破亂的老房和陋巷,還未褪盡的朝霞映照在那里,才給這古老的杭城些許的生機。 教室里坐滿了區商業系統的積極分子,像校里的麻巧兒似的嘰嘰喳喳個不停。阿明最敬佩教古代文學的朱宏達老師了,他講課不急不慢,有條不紊,語調抑揚頓挫,聽起來滋滋有味。所以,他想好了要學朱老師的上課方法,不是叫喊著叫他們靜下來聽,而是要他們自覺自愿地靜下來聽,這才是做“老師”的本領。 當他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人生漫談”四個字后,回轉身來要開講時,忽然區商業局的吳副局長、辦公室袁主任和團高官小陳進來了,坐在最后排的門邊兒上,還帶著筆記本兒。阿明心里頭頓時掀起了波浪,這是他根本沒想到的。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怦然心跳,按照備課,抑揚頓挫、有條不紊地講了起來。 “什么是人生?說得通俗點,人生就是在座的各位從醫院呱呱落地到龍駒塢火葬場化為一縷青煙的生命的歷程,由于戰爭、災禍、健康諸原因,有的長壽、有的短命而已?!?/br> 阿明把“在座的各位”和“龍駒塢火葬場”提得較為響亮,他要把人生貼近嘰嘰喳喳的鳥兒們,讓他們安靜下來聽他的課兒。果然下面安靜了不少——杭州佬聽到“龍駒塢”都是很敬畏的。 他停頓了一下,像朱宏達老師那般地用犀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教室,隨后把古今中外哲人、詩人對人生的比喻如是花草如是苦海一條條列舉出來并舉例說明。 阿明見下面漸漸鴉雀無聲了,表明自家的半桶水還是把鳥兒們的嘴封灌住了,于是暗暗得意地轉向第二部分:“人活在不同的時代,對社會的認識就不同,由此產生了不同的人生觀。舊社會,人壓迫人,人剝削人,官老爺、富貴人能夠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享盡榮華富貴,所以人人追逐權力,崇拜金錢,這是資產階級的人生觀;新社會,是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人剝削人的制度消滅了,勞動人民不再做牛做馬了,沒有了貧富貴賤之分,干部是為人民服務的,人民創造財富是為社會的,所以人生為大眾,讓人人都能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是無產階級的人生觀?!?/br> 下面的鳥兒們又開始嘰嘰喳喳起來,阿明豎起耳朵聽去,原來課沒上完,已在討論了,好在鈴聲這時響了起來,半節課結束了。 “阿明老師,社會上已有老板了,老板就是剝削雇工的,如何解釋?” “國家提倡、鼓勵個體經營,這是已消滅了的私有制,你幫我們的思想拔拔靈清?!?/br> “阿明老師,人生為大眾,別人家的老婆能不能給我用用,我現在在掛罐兒?!?/br> “。。。。。?!?/br> 阿明自家的腦袋也被鳥兒們拔糊涂了,不要說去幫人家糊涂的腦袋拔拔靈清,只是嘿嘿地直笑著,恨不得跳到下面的一口古井里去先把自家的腦子清爽清爽了再說。 “阿明,你的課旁征博引,講得生動有趣,分析得具體透徹?!眳歉本珠L走上前來表揚道。 “吳局長,我水平有限,濫竽充數,濫竽充數?!卑⒚魇軐櫲趔@。 “你還沒打過入黨報告吧,培訓班結束后,也應該打張報告了?!?/br> “我離黨的要求還有差距,正在努力克服缺點,更加積極上進,向黨組織靠攏!” “阿明,下半節課是什么內容?” “理想和信念?!?/br> “我們還有些事,就先走了,你就放開講吧?!?/br> “好的,吳局長?!?/br> 領導走了,阿明就放松了不少,只等鈴聲響起,好施開拳腳,過一把做老師的癮頭。 “阿明老師,那個辦公室袁主任是不是市商業局局長的大兒子?” “團高官小陳好像是市蔬菜公司林副經理的女婿?!?/br> “阿明老師,你大人是不是老師?” “。。。。。?!?/br> 鳥兒們又圍著阿明嚼起舌頭來了。 【注釋】 1粉羅羅:杭州話,粉嫩。 2不尷不尬:杭州話,尷尬之意。 3癟幾幾:杭州話,凹陷、不飽滿之意。 4黑五類:即地、富、反、壞、右這五類人的統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