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更何況一貫來都是她非他不可,他何曾……離不開她? 他離不開她? 他不耐地踱起步,回身時寬袖帶下書案上的一塊鎮尺,與地面碰出一聲脆響。他的身體與呼吸不自覺地一滯,轉目看向房間的隔扇門處,探視到她依舊專注地在修補神魂,并沒有被這一聲響聲擾亂心神,才無意識地松了一口氣。 饒是如此,這屋中他卻呆不住了,修補神魂本就是件需慎之又慎的事,稍有差池,小則損傷更甚,大則魂碎人亡。 她又不肯讓他出手幫她。 應華憋著一口氣,躡聲出了書房,在臥室外圍布了一層結界,隔斷了外界所有干擾,兀自坐在客廳中,鎖著眉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在與誰置氣。 —— 池音盤膝坐在床上,雖然在動用靈力修補神魂前,她已用了許多素玄大人煉制的丹藥補充靈力,但這新傷舊患,要修補起來也確實不易。 幸而她對靈力的控制已修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加上這一段神魂本就是她的,無需另外耗費靈力壓制神魂間的排異,過程雖有些艱難,可還是有驚無險地將那一段神魂修補上了。 修補完神魂之后,她已然是疲倦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了,身子一倒便睡死了過去。 到了翌日清晨,她才發現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被蓋上了嶄新的錦被。 錦被的被面是很正的大紅色,上面用銀線繡著龍“鳳”呈祥的圖案,只是那鳳通體雪白額間尾羽中夾雜著一絲紅。 池音揉著額角坐起身,看著被面上的花樣,輕嘆了一聲。 這被面是她與溫少寧當年大婚時,溫少寧特意請江南秀坊的繡娘做的。原本也算是件很有意義的物件,但此刻她嘆息,卻不是為了悼念過往,而是為了自己毫無波瀾的內心而感到唏噓。 這世上有很多人不愛了,便將對方恨若仇讎,將曾經滿腔愛意化為刻骨的恨。 可她卻不能,即便搜腸刮肚地回憶那段過往,卻連強說惆悵都做不到,除了無感還是無感,倒是平白添了許多虛度光陰的唏噓。 即便是昨夜發生了那樣的事,到了今早起來,那些對他強人之舉叫人恨到顫抖的憤意,此刻也早已消失殆盡,只留下一陣因技不如人而被人強迫的不甘。 應華的這張面孔,就像是被她的七情六欲詛咒了一般,只要事關這張臉,再生出多少愛恨來,也只能在當下激起一點漣漪,片刻之后那片心湖又恢復寧靜,全然看不出半點被撥動過的痕跡。 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不想與應華扯上關系。她不知道應華現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她自己是真的已經走出那段過往了,甚至連回頭感念都只會覺得多余。 他們之間,現在最適合做的,便是這天下最陌生的人。 “哎呦,小仙子醒啦?” 如此嬌媚的語調,不用去看,池音也知道來人是誰,讓她感到奇怪的是,應華分明還在廳中,這畫皮鬼是怎么進來的? 不過她很快就想起了應華昨日給她神魂時說的話:這畫皮鬼是萬靈族祭祀。 萬靈族,池音只在一些古籍中看到過只言片語。 傳說萬靈族是人族,卻有著神一般的能力,尤其是這個種族的祭祀,在其修出祭祀印后,修為可比上神。 但這個種族卻不成仙成神,甚至不求長生。他們像普通的人類一般耕作生存,經歷生死,死后便用自己的靈力反哺大地上的生靈萬物,故而被稱為萬靈族。尤其是在遇到五千年大劫時,萬靈族的大祭司便會沐浴更衣,帶著族中祭祀祈禱,然后獻祭自身,以自身強大的靈力護下天下生靈的一線生機。 不過這個種族在九千多年便突然消失了,三界中至今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是正是因為萬靈族的消亡,五千年的那一場大劫才會變成險些毀天滅地的浩劫,若不是他們月鳥族祭獻了全族阻止天崩之勢,又打動了天道化曦神,除魔衛道,這世間只怕早已墮入無邊黑暗之中。 應華所言自然不至于會錯,但池音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將傳說中至仁至圣的萬靈族人,與眼前這只狡詐嫵媚的畫皮鬼聯系到一起,故而看著她的眼神便有些復雜。 “小仙子怎么這樣看著我?”覃靈衣坐在窗臺上,一生薄薄的白衣被身后夾著碎雪的風卷起,一雙未著鞋襪的玉足蕩在半空之中,渾身上下都是話本子里躲在破廟中伺機勾那些小書生魂的女鬼的樣子。 池音皺了皺眉,問道:“你找我有何事?” “當然是來送上回交易的報酬?!瘪`衣笑一笑,飛身飄到池音的身邊,將一只如一片彎曲羽毛一般的銀鐲,放到池音的膝上的大紅被面上,“上回要了小仙子的月鈴,這就當是報酬了?!?/br> 池音很是小心地拿起銀鐲看了一眼,感知到上面的氣息之后,有些震驚地看著覃靈衣:“這是?” “這是你們月鳥族先祖之物,出自我的一個朋友之手,據說配在身上可吸收月靈精華,對你們月鳥的修煉很有幫助?!瘪`衣不甚在意地說道,“在戰場上只能看著旁人出生入死,自己卻幫不上忙的感覺很不好受吧?!?/br> “你……”池音的手不由地握緊,豈止是幫不上不好受,被人壓迫無法反抗,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耍著玩的感覺更是難受。昨夜應華與這畫皮鬼在外面糾纏的時候,她便想,她再也不能這般,醫好了傷將來必要好好修煉,以后管他是誰,應華也好,什么魔族少君也罷,還有這畫皮鬼,她誰也不慣誰也不忍,誰再招惹她,她便叫他們好看! 不過這想法藏在心里,多少有些小孩子脾氣,沒想到卻被這畫皮鬼看的清清楚楚。但這銀羽鐲的貴重程度遠超那一顆月鈴,于是她看著眼前的畫皮鬼,那句多謝卻別扭的怎么也說不出口。 覃靈衣看到她的反應,笑一笑,指了一下銀鐲下面的花紋道:“這上面繡的是月鳥吧?龍與月鳥,那小書生倒是有新意,還是當時的小書生其實多少還是被外面那條笨龍影響了呢?” 應華的本體正是龍。 不過他們新婚之時,溫少寧才十九歲,應華的意識應當還未覺醒,至于是否暗暗受了應華本尊的影響,早不是池音關心的事了。 看到池音對自己的話沒什么興趣,覃靈衣便換了話題:“還有一件事要小仙子幫個忙?!?/br> 池音聽了,想都沒想就拒絕道:“我憑什么幫你?” 雖說她心里在糾結要不要感謝一下覃靈衣的鐲子,但她可不想和這只比狐貍還狡猾的畫皮鬼有什么瓜葛。 “憑這個?!瘪`衣拿出一根潔白的羽毛交給池音。 “這是我給大和尚的羽毛!” 第20章 無妄塔 “這個怎么會在你的身上!”池音的身子一下子就坐直了。 覃靈衣拿出來的羽毛,正是她之前與言淵提起過的,給了千慈寺大和尚的那一根。那年她和溫少寧在南邊游歷,經過一以茶聞名的小鎮,遇上了一對被吊死鬼纏上的茶商夫婦。 那吊死鬼乃是這對茶商夫婦剛買的那棟大宅的前主人家的一個丫鬟,因被家中老爺玷污才含冤吊死。因她怨氣太大,失了本心,就纏上了剛搬進大宅的這對夫妻。 對于池音來說,制服一個吊死鬼確實不難,但在知道這鬼的遭遇之后,她也實在不忍心就那樣斬殺了她??勺赃@樣的冤魂若不散去怨氣也入不得輪回,故而她和溫少寧只能連夜跑去千慈寺,找時常與溫少寧品茶論禪的真海大和尚來幫忙超度。池音向來不愛欠人人情,便將這一羽給了真海大和尚,約定了將來若是真海有什么要她幫忙的,她絕不推辭。 如今已過了一百多年,大和尚佛法高深,但到底也只是rou丨體凡胎,自然不可能活到今日。上回與言淵提起后,池音還想說,將來或許會遇到一個小沙彌拿著大和尚的羽毛,說是奉了師祖之命來找她幫忙之類的,畢竟話本子里一般都是這么寫的。 沒想到今天拿著這根羽毛來的人,竟然會是這只畫皮鬼覃靈衣。 “小仙子莫急,真海與我素有交情,我要求的事也是他的心愿?!瘪`衣瞇眼笑道,“小仙子在羽毛上設了禁制,若非真海心甘情愿將這羽毛交于我,我拿來也沒用,不是嗎?” 池音沉默了一下,覃靈衣所言屬實,這羽毛丨相當于是她許出去的一個約定,為了以防萬一,上面確實施了禁制。 片刻之后,池音問道:“那你想讓我幫你做什么?” “去一個地方,救一個人?!瘪`衣面色忽然變得嚴肅了幾分,甚至還帶著少見的感慨,“九千多年了……” “九千多年?”池音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她自己也不過只有不到一千歲,現在讓她去救一個被關了九千多年的也不知道是妖還是鬼的家伙,這畫皮鬼是不是也太瞧得起她了一些?不過承諾就是承諾,她心里再有嘀咕,也不能違背自己許出的承諾。 “小仙子先好好休息吧,我們過兩日出發。到時候真海,不這一世應當叫空花和尚,會在妖市等我們?!闭f著,覃靈衣便似一陣風一般的消失了。 這院落本就在望月谷外的山崖上,覃靈衣走后,池音便先回了望月谷,與小谷要了些丹藥,又去找聞靈拿了些保命的符。在月靈果樹下用覃靈衣給的銀月鐲調息了兩日,到了約定的時間才出谷去找覃靈衣。 這兩日,應華一直呆在那個院落之中,如一尊石像一般,沉著黑眸不動如山地坐在廳中,心里翻來覆去地想著那個念頭。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他心里竟然想到,若她喜歡的只是溫少寧的那一部分,那若是他再變回溫少寧呢?但轉瞬他又生了悶氣,甚至莫名的和曾是自己一部分的溫少寧慪起氣來! 其實這事,卻也怪月老說話說得太婉轉了些,只說拔了情絲羽便對伴侶沒了感情,又說可以轉變法相……這讓應華心里存了一份他自己都不愿直視的僥幸:小月鳥拔情絲羽是與自己應華的這個身份和離,那溫少寧呢?會不會有所不同? 但這么一想,心里的別扭就更甚了,一方面覺得溫少寧算什么,自己的一個劫身罷了。另一方面,心中卻又不停的想著畫皮鬼與月老的話。 至少溫少寧還能算是他自己吧…… 可剛想到這兒,他卻又驚覺過來。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又為何要想這個,區區一只小月鳥而已…… 正當這時,覃靈衣與池音走了進來。 覃靈衣道:“天帝陛下,動身吧?!?/br> 池音蹙眉,望向覃靈衣:“應華他也要去嗎?” “當然?!瘪`衣笑道,“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交易?!?/br> 池音抿了抿嘴,沒再說什么。而應華則望了她一眼,嘴唇幾不可見地翕動了一下,但也沒說出什么。 二人跟著覃靈衣出發,正好先要去一趟人間的京城郊外,路過那封印著第一件魔器的水潭時,發現水潭邊多了一塊石頭,像個人的形狀,也看不清五官,但遠遠一望卻很像應華的姿態。 “那是咱們這位天帝陛下的分神所化,用以守護此處封印的?!彼南聼o人,覃靈衣轉眼就換了一身皮,一張素白的面孔,干干凈凈的竟讓人看出些清冷的意味來。 池音也聽說過,天帝為守三界安定,在世上有無數個這樣的分神,守著各方妖魔異物。但她也知道每一道分神都會分去一絲神力,要維系這么多的分神,每時每刻都要耗費巨大的神力。 這三界第一人,也不好做啊。 略微感慨著,他們便隨著覃靈衣到了一處小院前,覃靈衣剛推開院門,一個穿著藍布花衣的少女便走了出來。 她彎著眉眼看著覃靈衣:“阿姐回來啦,這幾位是阿姐的朋友吧??煺堖M,我去給你們倒茶?!?/br> “不必了,阿姐還有事要辦,就是路過回來看看你?!瘪`衣目光柔和地看著少女,“記住阿姐囑咐你的話,阿姐不能總陪在你身邊,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不能再如從前那般丟三落四的叫人cao心了?!?/br> “好,阿姐放心吧?!鄙倥郧傻貞?,“阿姐給我的鈴鐺我一定會時時帶著的,日落之后,我會關好門窗好好呆在屋中。阿姐在外辦事也要注意安全,記得要快些回來?!?/br> 池音聽著少女的話,略略打量了一圈,才發現這院子的門窗之上都刻著一些凡人看不到的驅除邪祟的符咒,而覃靈衣從她身上順走的隱藏氣息的月鈴現在也正掛在那少女身上。 不過據池音所知,這類符咒對覃靈衣這樣的畫皮鬼也頗具威力。 池音默默地看著覃靈衣,果然發現她放在身側的手已捏了一訣,顯然是在對抗符咒對她的傷害,只不過面上掩飾的很好,還是一派靜好的模樣。 出了院子,池音忍不住問覃靈衣道:“那個女孩怎么了?是被什么纏上了嗎?她既然叫你jiejie,我們要不要先幫她驅了那邪祟再去辦你的事?” 覃靈衣一改往常不太正經的態度,說道:“小仙子的心腸還是這么熱,不過這事你幫不上忙?!?/br> “為何?”池音問道。 “纏上那姑娘的邪祟就是她自己?!睉A像是特意給池音解答一般突然開口說道。 池音一呆,皺著眉頭看著覃靈衣道:“是你?她院子里的那些符咒不是你畫的嗎?還有那顆月鈴……我不懂,你究竟是要害她還是要幫她?” “罷了?!瘪`衣嘆了一口氣,“反正到無妄塔還有些距離,就滿足一下小仙子的好奇心吧?!?/br> “小錦和我一樣出身在九千多年的冉國,我們都是冉國三皇子手下的殺手,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比四湫紊狭嗽祁^,覃靈衣面無表情地說道,“后來我身上的萬靈族的血脈覺醒,三皇子與國師將我囚與通天閣,施法控制我,想利用我的能力施展咒術達成他們的目的。第一個被拿來試驗我的咒術的,便是一心想救我出去的小錦。小錦知道他們的目的,但還是冒險到了通天閣?!?/br> 覃靈衣長嘆一口氣道:“她雖然喚醒了我,但也中了我的咒術,生生世世都會被我咒術所生的惡靈糾纏,那惡靈因我而生……待這次的事情了了,我自會解決這件事?!?/br> 應華默然看了覃靈衣一眼,池音或許不太懂,但他卻清楚,惡靈因覃靈衣而生,覃靈衣不滅這惡靈也是除之不盡,想到覃靈衣與他做的交易,心里大概也猜到,覃靈衣這次怕是并沒有想過要回去。 “你不會是打算做完你想讓我幫你的這件事后,就自行了斷吧?”池音瞇著眼很是懷疑地問道,她懂得確實沒有應華和覃靈衣多,但仔細回想了覃靈衣交代那少女的話,又想到這世間大部分的咒術,只要施咒之人灰飛煙滅了咒術便就解了。便覺得覃靈衣這話可疑,反正戲臺上那般交代家人話的人,一般都是知道自己有去無回了的。 覃靈衣愣了愣,又換上了往常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小仙子現在心眼也忒多了?!?/br> 池音盯著她看了片刻,雖吃不準她的想法,但思忖之后還是多說了幾句:“你害了那姑娘,賠條命給她原也應該。但我看她是真心將你當jiejie,即便你真有什么想法,也該等回來后好好給她一個解釋,總不能叫她這輩子平白等你一世吧。說到底她才是受害的人,你的命該如何也該讓她處置,她當初為了救你不惜以命犯險,你怎知現在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走時她還囑咐你要快些回去,你就不該打著為她好的幌子替她做決定,你若真是覺得虧欠她,便留著命回來,把一切告訴她,讓她自己做抉擇?!?/br> “至于這咒術的事,我想我家聞靈也許會有辦法,到時候我請她來看看?!背匾纛D了頓,想到自己以前被這畫皮鬼作弄的事,有些不自在的轉開臉,“不過你不要誤會,我可不是想幫你,就是覺得那個姑娘值得幫罷了?!?/br> 池音的話讓覃靈衣徹底呆住,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看著池音,頗認真地道了聲謝。 池音看似隨意德擺擺手,身體卻默默的轉向了另一邊,正好又對上了應華。發現他也正盯著自己看,實在尷尬,索性就閉上眼打起坐來。 到底還是修煉好,到達目的地之前,池音正好運息了一個小周天,從云上下來之后,覺得整個人神清氣爽。略略活動筋骨,她才發現她們三人此刻正站在一座高聳的黑塔頂上。 池音放眼往下看了看,只見這塔四周都是覆蓋天地的黃沙,目之所及竟看不到半點其他的景象。 “這無妄塔要從頂層進?!瘪`衣示意二人將手放到塔頂的一顆與塔身一般漆黑的珠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