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鈴(17)
梁仟的腦中警鈴被打響, 他的腳尖因少年的這句話忽然下踮, 車速被滯留下來。 戲檸舟的身體隨著慣性向前傾,安全帶攔住了胃部讓少年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梁仟很快調整速度,將車窗打開,他看著少年白皙到透明的臉:“對不起?!?/br> 戲檸舟忍住胃里的瘋狂翻涌, 皺了皺眉, 隔了一會兒才在窗外悶熱的空氣下緩了一口氣:“沒事?!?/br> 他將胸腔內不舒服的氣息都換了出去,繼而開口:“那個房子里讓我最為懷疑的東西便是那鈴鐺,我看過,那條線從剛剛我們在的位置一直牽到——被厚厚的石板擋下的房間內,也就是那只公雞說的密室?!?/br> “這是一個回環式房間, 我們剛剛撿到鈴鐺的房間和那個‘密室’相連, 中間只隔了一面墻,墻上……有一個小洞, 足以讓線從這頭穿到那頭?!睉驒幹鄣穆曇魶]有之前那樣清晰, 似乎身體的不適讓他昏昏欲睡。 梁仟開著車, 并沒有過于關注少年, 等聽清了窗外的雨聲和入鼻的雨腥味兒他才發覺。 少年自從剛才就沒有再說話。 梁仟轉頭看了一眼窩在駕駛座旁, 呼吸安穩, 閉上眼眸的少年。轉而單手掌控著方向盤,將副駕駛的窗戶開關按下。 “別關?!笔稚虾鋈槐灰还杀鶝霭聪?,梁仟回頭便看見少年曲起來按著他的身軀。 少年很瘦, 病態的瘦。他弓著身子, 便更加清晰地看見少年衣料未遮住的鎖骨, 鎖骨凹陷下去,幾乎沒有rou,甚至可以看清少年呼吸時的骨質變化。 男人不自覺放開手,少年見此疲憊地閉上眼重新坐回副駕駛。 車內又陷入短暫的靜謐,誰也沒有說話。白色的小鼠警車從鄉村的暗夜里穿過,終于到達了大民公路上,路燈打在一輛輛錯過的車輛上,讓影子昭示著生活的匆忙。 白色的小鼠警車在紅綠燈后停下了,梁仟將沾滿老繭的手放松,轉頭去看像是熟睡的少年。 他知道他沒有睡著。 果然,戲檸舟感覺到車子忽然的停下,緩緩地睜開眼睛,對著明晃晃的燈光不適地閉了閉眼睛:“幾點了?” 梁仟看了一眼車內的時間:“十點半了?!?/br> 戲檸舟心里嘖一身,撐著身體坐起來:“這么晚?” 梁仟看著他蒼白到無色的面容:“你這么晚回去要被家長訓斥?” 他對這個家族并沒有太多的了解,但是從之前人的話里來說,這個家族里對于子女的管束是很嚴格的。 “呵……”戲檸舟笑了笑,將視線打散在其他的地方,“他們倒是不管這些?!钡菍τ谧约旱纳眢w,那便是很大危害了。 梁仟沒有糾結這句話里的幾分真假,他看了一眼前方依然在三個數的紅燈:“你暈車?” “有一點?!?/br> “你身體不好?” “怎么說?” “看出來的?!?/br> “很明顯么?” “你的臉色……”梁仟的眼神很凝重地在少年精致的面容上停頓了幾分,“以及……你瘦得不成樣子?!?/br> 戲檸舟沒有接話,似乎大部分時間他更習慣于沉默。 “你這么晚了不回家沒有人擔心么?” “我又不是小孩?!?/br> “那之前那個保鏢呢?” “手機我沒帶?!?/br> “別告訴我你家人克扣你?!绷呵l現窗外的雨要小了些,又將自己這邊的窗戶打開,“看你這衣著,不像是沒錢照顧自己的人啊?!?/br> 戲檸舟收斂了幾分疲憊,讓身體放輕。 ——克扣? ——呵呵。 “還有我建議你把頭發剪了?!鼻胺降穆窡粲杉t變綠,梁仟將車繼續發動,“聽說……頭發長了,智商會下降?!?/br> “噗呲?!鄙倌昵宕嗟男β曤S著小雨傳出去。 梁仟本就不喜歡說話,遇上戲檸舟也不是個喜歡多話的。而這男人居然會為了打破兩個人之間的沉默沒話找話,雖然話題幾乎沒有意義,但也讓戲檸舟的一口悶氣好了不少。 “梁大隊長這樣不善言辭,以后怎么哄自己的女朋友?”戲檸舟漂亮的眼睛帶了幾分戲謔看過去。 這回輪到梁仟沉默了。 女朋友? 男人的心里忽然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怪異。 戲檸舟沒有在意他回答與否,少年的視線在窗外透過小雨刮了一遍:“剛剛我和你說的話,不管你是看作一種笑話還是看作一個推論,都與我無關,我只需要將我說的我看到的坦述出來即可?!?/br> 話題變得正經,剛剛輕松的氣氛又被少年生硬地拉回壓抑。 “陳凡雖然是個專家,但是我有腦子也有眼睛?!毖酝庵饩褪恰呐滤f的東西再天花亂墜,他梁仟也是有眼睛懂得自己看形勢的人。 梁仟有顆極其聰明的大腦,被他掩藏得很好。 “這個與我無關。不過我通過那個房子似乎摸索到了一個讓人無法描述的故事,那個房子里沒有經過任何整理或者是兇案清潔,我沒有牢靠的證據來證明我所表示的觀點的正確性,盡管一切都像是枉自出現,但是有時候人類的直覺更是個不錯的東西?!?/br> 戲檸舟笑著看向窗外:“我就是那種懸疑小說看多了就妄想破案的中二青年,我有我獨到而瘋狂的理論,無論別人怎么想,其實與我沒有太大關系?!?/br> 少年的語氣里盡是無所謂,對于這些身外的名聲,在他身上好像根本沒有重要性。 ——但是他在過濾這些東西的同時,還過濾了一個叫人不容忽視的問題。 “那么,當你不在乎是否有人采納你意見的時候,那些受害者呢?” 梁仟的聲線壓低了,他將車速放緩,聲線壓抑到清晰可見。 戲檸舟毫無波動,他開口想要說什么,但又合上了嘴。 “戲檸舟,當只有你的推論才可能救下下一個受害者的時候,難道你也是這樣無所謂地放任下去嗎?”梁仟停下車,神色嚴肅地看著少年的側臉,“所以當警局一頭霧水去尋找所謂的線索,竹籃打水一場空時,面對被兇手殺掉的尸體時,你不會愧疚嗎?” 戲檸舟回視梁仟。 ——我為什么要愧疚? 最終他沒有直接地將這句話說出去,少年只是極度疲憊地撐了撐身體,淡漠回答道:“這個世界上……因為錯誤和包庇所逝去的生命太多了,我不是救世主,我無法讓他們都留下來?!?/br> “那么就算是盡自己的可能去救助一個可能活下來的生命呢?”梁仟的手指握住方向盤,沒有打算放過這個問題。 ——盡可能? 戲檸舟笑了。 如果說,他有那個本事讓所有受害者留下來,又與他何干? 如果誰都抱有一種救助一個和自己生命毫無關系的人的態度,那么有多少曾經的悲劇不會發生? “梁仟,那些無助的受害者等著我們去救助,那么……”戲檸舟第一次在男人面前毫不掩飾地露出諷刺,“那么當我們無助的時候,我們又等著誰去救助呢?” ——在那些美麗的絕望里啊,有誰曾經伸出過手呢? 這個問題有些繞,梁仟只是快速將它記下來,沒有及時地回答少年。但他看得清楚,少年眼睛里濃烈的諷刺——那種帶有自嘲凄望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男人的堅定。 “但是那兩個失蹤的生命都是小孩,他們還有一場大夢般的人生沒有去走……” “所以你就覺得我應該盡力去救他們么?”戲檸舟深藍色的眸子內結冰萬里,“梁仟,我做不到?!?/br> ——你是做不到? ——還是不想去做? 戲檸舟看著他嚴肅的神情:“你們是刑警,你們有責任和義務去救助每一個公民,你們會幫助那些無辜卻被害的人,于是將所謂的壞人繩之以法。但是梁仟,你真的做到了嗎?” 梁仟沉默。 少年臉上諷刺的笑容稱得一張精致的面容染上妖異:“自己做不到又何必強求別人?” 梁仟知道,自己擁有一顆什么樣的心。他的正義是骨子里的,義勇是本能上的,付出是理智中的,卻沒有一樣是出于內心的。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鄙倌陮⑿θ菔諗苛讼聛?,“梁仟,你們可憐那些被兇手迫害著的可憐受害者,那么誰又去可憐那些被逼上絕路的兇手?” “人之初,性本善?!鄙倌甏蜷_車窗,不顧小雨冷然而去。 ——真諷刺啊,梁仟。 ——當那些真正無辜的受害者們無助呻.吟的一個個噩夢般的夜晚里,像你這樣冠冕堂皇的“正義者”又在哪里呢? ——當那些殘忍的兇手在被一個個逼上絕路的無光黑巷里,像你這樣伸張著正義的人又在哪里呢? 男人沉默地看著少年離去單薄的身影,微雨打濕他的衣襟。他不知道少年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少年往什么地方走著。 他只是這樣看著他離去,心中那些被少年清脆質疑的問題籠罩在男人的頭上,讓男人的思維陷入深思。 他不知道為什么少年在這樣花季年齡的思維和大部分的人有較大的分歧,也不知道為什么少年在對這些問題時流露出的極度諷刺,更不知道少年為什么可以從那樣一件小屋里看出很多東西。 但他隱隱察覺——終有一天,這些問題他都會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