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海上地獄(第四天)】
唐棄與高鎮坐在桅桿頂上,四周只聽得見颯颯風聲。唐棄的手腕被箍得生疼,他咧嘴露出個討好的笑容,對方卻鐵著臉不為所動,一雙淡色的眸子似乎是要把他剝皮拆骨。 “捕爺,我說……”唐棄撇了一眼船頭,“能不能先放下手,在下覺得……我們到地方了?!?/br> 夕陽下,“墨舟”之前方圓百里的水面都在翻滾,猶如一鍋沸湯,但是,兩人并未看到白霧蒸騰,也沒有感覺到熱量,只有無數氣泡從水下冒上來,攪得海面激蕩翻涌。 高鎮松開手,他也被眼前的異象震懾到了?!罢嬗幸馑?,”他喃喃說,“我以前也見過海床開裂,瘴氣散入海中的事情,但瘴氣一般惡臭無比[1],怎地在這里破水而出卻沒有異味?!?/br> “那么就不是瘴氣?!碧茥壵f罷用力嗅了嗅,果然什么氣味都沒嗅到。這時甲板上有人朝他們喊了兩句,想是叫他們下去換班,唐棄心中暗暗慶幸,他今天的罪終于受完了。 下到甲板上,唐棄才聽到“嘩嘩”的水聲,越過船舷望出去,密密麻麻的氣泡在海面下聚成了一道白墻。木芳正在桅桿底下等著他們,見他們下來就招呼他們一起用哺食。 “這到底是什么?”高鎮指著水面問。 “我也不知道,之前趙事頭解釋過一次,我也沒聽懂,好像是說海底有綿延百里的山脈,是億萬年泥沙層疊而成,這氣便是從山脈縫隙中泄出的,趙事頭特別關照在此地不能見明火,今晚咱們只能吃冷食了?!闭f完木芳頓了頓,又補充道,“對了,事主說這山脈叫做‘海將軍’,看到它,咱們就離博山不遠了?!?/br> (分割線) “離博山不遠了?趙登兒這么說的?”龐菩薩語帶嘲諷。 “獨孤元應在扯謊,”她面前的人回答道,“博山早就沉了,‘海將軍’就是它的殘骸?!?/br> 當下已經是二更,用過哺食后,趙登兒對大家千叮萬囑不可點火,所以全船的人今晚都早早睡去,所幸龐菩薩隨身總是帶著夜明珠,不必受黑夜的拖累。 “趙登兒見過那張海圖,他應該也發現了這里就是博山,但此人向來唯獨孤元應之命是從,我不信他會站出來揭穿綱首?!?/br> 龐琴聞言雙眉微蹙:“獨孤元應,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們沿著‘海將軍’的邊緣走,明天下午,我們就能到達島上?!泵媲暗娜酥斏鞯靥嵝哑兴_,后者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會走這么快:“那么誰上島,獨孤元應已經決定了?” “他選了周問鶴,魚一貫,師凝,薄羅圭,以及三個三佛齊水手?!?/br> 龐菩薩幾乎跳起來:“周問鶴絕對不能上島!那里有去無回!” “周問鶴是蹭著魚一貫的艙房上船的,我們找不出理由拒絕綱首……” 中年婦人重重出了一口氣,這支隊伍太容易看懂了,唐棄和魚一貫是無權無勢的搭船客,幾乎跟底層水手無異,薄羅圭是獨孤元應向來厭惡的外邦人,因為怕這三個人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所以又加入了獨來獨往,毫無背景的師凝。至于其他人,尹落鵬是一方霸主,高鎮是江南道名捕,獨孤元應自然不會派他們去冒險,至于那三個三佛齊人,綱首老爺恐怕從來都沒有把他們當做人看過吧。從這支人馬的構成來看,獨孤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他就是要拿不重要的人去送死。 “菩薩,這座島真這么可怕?” “隱元會里有一本冊子,上面記著些絕對不能去的地方,六羊村,華山古原,第二雁門關全都冊上有名,不過它們在冊上的地位,還是比不上明天我們要去的地方,禹王島?!?/br> 對禹王島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劉宋時期,劉義慶在《幽冥錄》中引用了一段東晉中書侍郎謝翀的筆記,說一個漁夫為奪家產暗害胞弟夫婦,后冤魂顯靈告狀,漁夫被當地官員正法,十五年后胞弟之子出海遭遇大風,連人帶船被吹到一座荒島上,看見已被問斬的漁夫正在島上受苦,漁夫告訴侄子此地名喚禹王島,是海上人家清償罪孽的所在。 這個故事本身毫無新奇之處,是當時隨處可見的志怪套路,而這個中書侍郎謝翀,很有可能也是劉義慶假托的。但是關于禹王島的信仰,卻實實在在扎根在沿海居民中,對他們而言,地獄并不虛無縹緲,它就矗立在海外某處。 “可是,即使我們到了博山又能如何?小紅禪師留下的偽神遺骸,有一個已經隨‘青龍’沉到海底了?!?/br> 龐菩薩聞言久久沉默不語,似乎是被什么問題難住了。 “菩薩?” “你覺得,獨孤元應真有可能把偽神的遺骸白白扔給龍王爺嗎?” 對面的人沉吟良久,最后搖頭道:“我早就知道獨孤元應是個瘋子,但是今天白天他的行為……我真的沒法解釋?!?/br> “看來,我們的敵人比我預期的還要不可掌握……水手那邊的事要加快了?!?/br> 面前之人點點頭:“我們已經拉攏了船上四分之一的人,原本我還想拉高句麗人入伙,但是跟他們沒法溝通?!?/br> 外邦水手方面,東瀛人幾乎全部都會講唐語,但是高句麗與三佛齊人就各只有一個人能夠勉強對付一兩句,而船上能能夠懂這三國語言的唐人則一個都沒有。 “如果船客們不插手,那船上最大的刺頭就是直庫哥舒雅了,這頭蠻牛目下氣血兩虧,正是下手的時候?!?/br> “知道了,你去處理,要干凈,我不想在船上提前火并,還有,起事的時候,你們一定不能把事情搞得不能收拾,”龐琴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內室艙門,“我不想我跟里面的人有任何閃失?!?/br> “菩薩,里面的那個女人,真能制住周問鶴嗎?” “現在我也不太確定了,也許,我們都被藤原那個胖子給騙了。如果有必要,我們還是要請出船上那幾個客人?!?/br> “那幾位?唉,也不知那幾個人能不能拿下鐵鶴道人……菩薩,那幾個人可靠嗎?” 龐琴的眉頭又一次皺起來,這是另一個讓她煩心的不確定因素:“尹落鵬是我用隱元會的舊關系找到的,薄羅圭聽說我們在對付周問鶴就自己尋來了,高鎮是我在江南道的私交推薦的,而魚一貫則是高鎮推薦的,師凝……這個人最奇怪,她是‘南??蜅!乒竦谖辶w臺推薦的,據說她直接闖進了第五羨臺店里,帶著可以買下半艘船的重金。這五個人,我都動用手里的資源查過,沒有什么可疑之處,但是……你也知道,我離開隱元會之后,能獲取的消息已經不能跟當初做天字第壹號的時候比了……船上的人,我們不能不防啊,木掌舵?!?/br> 龐琴跟木芳都把聲音壓得很輕,那些竊竊私語還未飄出艙外就已經消散在了黑暗中,但是,也并不是沒有人聽見。 “天字……第壹號?”魚一貫的耳朵離開了艙板,臉上幾乎全無血色。他縱身躍下床,輕輕搖了搖睡在對面的唐棄:“喂,醒醒?!?/br> 唐棄咕噥著翻了個身,長時間瞭望一定很耗精神。 “醒醒,醒醒??!你知道你讓我惹的人是誰?你怎么不早告訴我龐菩薩就是隱元會天字第壹號???” 唐棄說了一句什么,乍一聽像是回應魚一貫,但事實上他只是在說夢話。賭鬼終于忍無可忍,重重一巴掌扇在對方臉上:“起來啊,鐵鶴道長??!鐵牛鼻子??!你這次真的害死我啦!” 注[1]:硫化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