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十一節【夜雨的山莊】
張謬躺在冰冷的青磚上,迎接三張青銅面具里射出的目光。毫無生氣的死灰色臉龐似乎正向在場諸位表達遺憾。 “這是怎么回事?”天先生問,“我說過不能殺他的?!?/br> “我什么都沒做?!钡叵壬泵q解道,“他忽然開始口吐白沫,我連施救的時間都沒有他就”他說到這里,忽然又加上一句:“他身上那些傷,都不是我干的?!闭f完,他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玄先生一眼。 “我留下的都不是致命傷?!毙壬吐曊f,看到另外兩人沉默不語的樣子,他又怒道,“我干拷問從來沒有出過人命!” 另外兩個人還是不置可否,那兩張青銅鬼臉只是默然地對著他,就像老儈子手看著囚徒。過了半晌,地先生才湊近天先生耳畔:“現在怎么辦?” 老者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張謬,那死尸忽然從七竅里流出了數股清水,他緊閉的眼口被水流撐開,仿佛是在對著他齜牙張目。 天先生驚得倒退一步,才發現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地先生和玄先生都看著自己,不知道是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還是在等著自己的決策。 老者深吸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一句話:“扔下斷崖?!?/br> “現在?外面可有”少年人說到這里,便沒說下去,他那駭人的青銅惡鬼之下,藏著一張蒼白驚恐的臉。 “總不能把死人留在青泥小筑,只有冒一冒險了?!碧煜壬f著,走到窗前悄悄張望了一下,確認外面沒有人后,他招呼兩個后生將尸體抬起來。 時間已經接近子時,漆黑的天地間只有連綿不絕的雨聲。天先生在前面探路,地先生與玄先生一人抱頭一人抱腳抬起張謬,這平日松垮垮的土夫子,如今斷氣份量卻反而實了許多,外加上還要趟泥冒雨,地玄二人走得極不穩當。 湖心島的渡口停著一艘小舫,本是用來游湖的,風雅有余而寬敞不足。擺進尸身之后就不剩什么地方了。三人勉強擠上船,狼狽地在舫沿上各占了一塊巴掌大的位置,此時他們被雨打濕的鬼臉非但沒有絲毫震懾力,反而還十分好笑。 地先生cao櫓,舫在漆黑的水面上徐徐前進,夜色里,猶如壓著一片深不見底的虛空。玄先生緊盯著舫外的黑暗,像是隨時會有什么東西從水下竄出來。他始終不愿意加入天地二人的談話,從離開小筑到現在全程一言不發。 舫子在雨中行駛了約莫一碗茶時間,期間天先生被黑暗中來路不明的聲音嚇到了好幾次。待到船終于靠岸,他不等停穩就已經飛身上岸,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在張謬身邊。其他人也陸續下舫,重新抬起張不詳。在船里張夫子從上到下都吃飽了一身水,如今抬在手中變得比之前更沉了。 三人沿著小徑往西面的斷崖處前進,沒走多遠,天先生忽然收住腳步:“你們聽!”潺潺雨聲之中,隱約有悠揚的磬響飄渺而來,出塵脫俗得如同冥河的接引,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三個人朝磬聲傳來的方向睜大了眼睛,地玄二人甚至忘記放下手上的尸體。 漸漸地,夜雨中浮現出一盞飄搖不定的燈火,燈火越來越近,映照出它后面的一個佝僂蹣跚的身影。 “快趴下,快!”天先生忽然驚叫一聲,倒伏在了身前的爛泥里,“閉上眼睛,別看!一眼都不能看!”另外兩個人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到老者緊張到這等地步。 兩人如法炮制滾入泥里,泥漿的咸臭味透過面具直侵入地先生腦中,隨著磬聲逼近,他全身都在雨中不自主地發抖。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與你擦身而過,只是他們沒有看到你,你也沒有看到他們。 磬聲最接近的時候,地先生感到它就在自己的頭頂上,磬聲之外,他還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正在用梵文念念有詞,那聲音讓他想起長著菌蘚的朽木,埋著尸骸的腐土,讓他感覺像是有千萬只驅蟲附著在他的全身。 地先生屏住呼吸,把頭埋進爛泥,上下牙齒劇烈地打架。如果時間再長一點,他堅信自己一定會失禁。好在那要命的磬聲并沒有盤桓太久,一盞茶時間后,它就漸漸遠去,最后完全隱沒在了雨聲中。 磬聲消失后,天先生立刻從泥濘里站身起來,招呼眾人繼續搬運尸體。剩下的路比較容易,他們走到白天你撞見猴子的地方,將張謬拋下了山崖,對他們來說,江湖上只是又多了一個下落不明的人,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 他們那邊今晚的危機,如此便算是結束,然而你這邊,危機卻才剛剛開始。當孫百丈看到你毫發無傷地走進大堂,他不由分說就沖上來,伸出蒲扇似地大手拿向你檀中xue。下手之狠,身法之快,大大出乎你的意料。 你往后退了一步正尋思對策,忽然一個人影搶上前來一把將孫頭領抱住,身形功底又遠遠在孫百丈之上。你定睛一看,出手救你的竟然是那個自稱周云的道士。 “孫爺,有好話說?!彼冻鲇樞?,仿佛完全沒有感覺到大堂里的殺伐氣氛。 孫百丈奮力掙脫,但饒是他如何暴跳如雷,困在對方懷中竟全然動彈不得。他這才明白是遇見了高手,冷哼一聲不再掙扎。 你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看你都帶著輕蔑之色,就連貝珠都對你敬而遠之。 你無奈地搖搖頭,這也是你料到的情景?!爸T位怎么都還沒回房?”你問。 “廢話!”蘇橫怒道,“回房?那東西還在山莊里!” 襲擊你跟孫百丈的東西沒有回井里去,所以這群各懷鬼胎的賓聚在此處抱團求生,你不知道值不值得為此驚訝。周云松開手臂,讓孫霄漢回到座位上,后者投向你的目光里含著再明白不過的信息:“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一有機會我就殺了你!” 然而這時的你已經不再害怕了,不僅僅是他,你覺得山莊里的一切都不值得你害怕了。 剛才你連滾帶爬地跑回房間,盯著墻上的掛飾瑟瑟發抖。你自己都沒想到,這個當初讓你如坐針氈的東西,現在竟然能帶來些許安全感。你像個孩子一樣倒在床上嗚嗚哭起來,并且一點都不為剛才的行為羞恥,現在你的心里只能感到恐懼,你的魂魄就是一堆被恐懼扯爛的碎絮,嚇破膽,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你噙著淚合上眼皮,因為目光所能及的一切都讓你心驚rou跳,你只想要黑暗,純粹的黑暗,只有在黑暗里你才能感到安心,只有黑暗里才有你的藏身之處。你的臉因為痛哭而扭曲,自己渾身濕透的樣子讓你想起了剛才看到的那只死雞。絕望一浪浪地襲來,你汲取不到一絲安慰,你感覺自己的心智在原野里嚎叫著狂奔,而你根本抓不住它。 然后就在下一刻,哭泣和顫抖忽然停止了,你躺在床上,平靜得如同在酣睡,接著,你慢慢睜開了眼睛。眼淚還掛在你的眼角,你的眼睛里有著疑惑,有著欣喜,還有著震驚,但是沒有恐懼。 你看著你的房間,它還是跟以往一樣,只不過,現在它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