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四十節孑然一身的錯覺
“前輩?!睆埦龑毧谀盍艘粋€慈悲,款款向周問鶴走來,“貧道等候多時了?!?/br> “張真人,在下有一事不明,你既然要殺我,當初又為何答應d庭派送我過來?!?/br> “前輩誤會了,貧道是來救你的?!?/br> 周問鶴裝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在下需要搭救嗎?” 張君寶嘆了口氣,他的樣子像是正面對著一個任性的孩子:“我和蕓蕓眾生一樣,深陷在輪回里,我不知道,到底有過多少次,我目送著我的徒孫來這里送死,因為每一次對我來說,都是第一次。我勸自己說這是注定的事誰都改變不了,但是我已經是一個冥頑老朽了,我勸不住自己。 “前輩,雖然你輩分遠在我之上,但是年紀卻與貧道的徒孫相差無幾,所以貧道有意無意總是會把你當作我的徒孫,希望你能夠理解我這么一個糊涂的糟老頭?!?/br> “理解你什么?理解你來阻止我打斷輪回?” 張君寶沉默了片刻,那雙看遍滄桑的眼睛注視著道人,像是在無聲地同他說話,然后他開了口,語氣里全是無奈:“你不可能打斷它,你只會替晚晴賠上性命,你想一想晚晴嘗試了多少次?如果有打斷的可能,至正八年早就結束了。 “而且打斷它有什么好呢?你我都知道異的恐怖,這個為期一年的輪回可以讓我們生活在異的時間之外,另一條線上,只要前輩你不來搗亂,異永遠都不會發現我們,我們也永遠不用再擔驚受怕?!?/br>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比你想象的要早,貧道在年輕時,就已讀過了羅浮的《異圖》,當時我的感覺,我想你也明白,噤若寒蟬,萬念俱灰,在那一刻我看到了蕓蕓眾生的脆弱與無助。大約十年之前,我遇到了山上那個人,他告訴我了一個方法,需要借用我在二十四年前安撫的一個偽神的力量。那個偽神以時間為能量,它曾經被荒佛擊敗,囚禁在一個沒有時間的領域。上古的法師們從它身上汲取血r來反制它自己。我說的那個人,他是個天才,他真的做到了當初法師都沒有做到的事,承載著我們的那一股時間在至正八年形成閉環,異也對此無能為力,現在我們的世界上,只剩下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偽神。前輩,恕我直言,與其在深不可測的宇宙做一支風中之燭,循環往復的自由或許更好接受一些,畢竟,我們都感覺不到這種循環?!?/br> “可在我看來,一個沒發現自己是囚徒的囚徒,依舊是一個囚徒?!?/br> “沒有誰在囚禁誰,我們是在保護你們?!?/br> “張真人,我有個問題想弄明白,在你看來,那些在至正八年無限循環的還魂尸,還算是人嗎?” “在晚輩看來,是不是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愛有恨,有喜有怒,有血有r,晚輩認為他們真真正正地活著?!?/br> “然而在小女眼里,是不是人卻非常重要?!币粋€銀鈴般的聲音從周問鶴身后傳來,一股寒意貫穿道人全身,然而,或許道人的神經已經因為太多的沖擊而麻痹,這一次,他甚至沒感到有多害怕。 “白姑娘?”張君寶皺了皺眉,“是彭和尚叫你來的?” 白牡丹手持絹傘站在山頂入口處,還是那一塵不染的樣子。白色的月光灑在她腳下,讓她看起來就像是一支對月盛放的牡丹花。但是此刻,白牡丹的臉上卻少了往日的悠閑淡雅,全然是一副毫不掩飾的惱怒與厭惡之情。老張在她身側抄手而立,嬉皮笑臉地對張君寶擠眉弄眼。 “張真人誤會了,這一次,是小女子自己要來?!卑啄档ふf著,輕踏蓮步走向張君寶與周問鶴,“人與活尸,其實有一個非常分明的區別?!?/br> “哦?老道愿聞其詳?!睆埦龑毿σ饕鞯乜粗滓屡?,眼神里已經帶上了戒備,然而周問鶴心里清楚,即使是人稱天下第一的白牡丹,依然不是張君寶對手,無論白牡丹心思如何縝密y毒,武功如何鬼神莫測,她依舊是“有”,而張君寶,他的武功是徹徹底底的“無”,即使還沒有伸手,兩個人在境界上就已分出了高下。 白牡丹走到周問鶴身前,她的身形曼妙而空靈,不像真實的人物,周問鶴看到她心中也是空落落的,陣陣心悸襲上心頭,整個人如同被懸了起來,四處都無從抓握。 “變化?!卑啄档さ鲁鲞@兩個字。 “老道愚鈍,白姑娘能再提點一下老道嗎?” “莊周說:‘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又說‘萬物皆種,始卒若環’。天下萬物,源于一處,各自演變,才誕生了這個生機勃勃的‘道’,到了最后,萬物也終將回到那個地方去。然而如今,真人你把萬物困在一個輪回里,演變就此終結,再也沒有什么是不確定的了,我們也再難有殊途同歸之日,雖然那位高人所建立的,依然是一派人間,然而事實上,我們早已腐朽了。張真人,小女子看來,沒有演變,就算不上生命?!?/br> 張君寶陷入了沉默,他木然站在那里,身上看不出抗拒,也看不出動搖,這老者像大海一樣深不可測。 “張真人,給天下蒼生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吧?!卑啄档そ又f,語氣里已經有了莊重與懇切,“讓萬物能夠繼續改變,繼續繁衍……” “白姑娘,你還是不明白?!睆埦龑毢鋈挥采驍嗔税啄档?,這實在不像是他這個修養的人會做的事,“你會這么想,我一點都不怪你,因為你沒有看過《異圖》,你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瘋癲與險惡,恕我直言,白姑娘,你們天真的就像是嬰兒?!?/br> 就在張君寶與白牡丹對話的時候,張定邊慢悠悠地走過來拍了拍周問鶴的肩頭:“你氣色怎么這么差?!?/br> “老張,”周問鶴的語氣里充滿了感激,“你是專程為我來的嗎?你我萍水相逢,你大可不必……” “老楊啊,”張定邊不滿地指了指道人,“我就不喜歡你這個樣子,好像c心是你的特權,別人就該置身事外?!边@話里全然沒有責難的語氣,卻洋溢著老朋友間的溫暖。 “你過來,”老張朝道人招招手,然后往山下指了指,“你看那兒?!敝軉桗Q順著他的方向看下去,另一座山峰,適才光禿禿的山頭上,此刻站著幾個人一個頭戴斗笠的糙漢,一個身穿道袍的少年,還有三個中年道士。幾個人都抬著頭向自己這里望過來,其中一個中年道士不停地朝自己揮手大喊:“晚晴~~~不要怕!師父在這兒!” 距離太遠了,從周問鶴這里只能看見幾個模糊的人影,但是他仿佛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們:一臉慍怒的麩子李,面帶桀驁的莫聲谷,正在大呼小叫的殷利亨,還有站在一旁帶著長輩關切神情的宋遠橋和張松溪。 曾經他以為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是孑然一身,曾經他以為等待著他的只會是孤獨死去的命運,他錯了。他今天才發現,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后,沒有一刻是孤獨的,他有師父,他有師叔,他還有朋友,他無時無刻不被這些人圍繞著,不被這些人牽掛著,自己怎么會如此愚蠢竟然感到孤獨呢? :